第101章 新心事
说笑掩盖不了沈重,低语一阵后,几人又沈默了,枯坐着也不是个事,便拿出针线来做。
巧善没带,也没有底气帮忙,拨算盘会吵到人,还练空拨。
红衣怕慢待了她,特意换过来,挨着她小声问:“姑娘这是在练琴吗?”
巧善摇头,老老实实说:“家里穷,没见过琴,买了算盘,想多练练。”
几个姑娘一齐笑,但没有讥讽,只有新奇。梅香抢着问:“不碰算珠也能练吗?”
“能,心里想着就是了。方才你们不动针,也能商量后边怎么绣,这是一样的道理。”
“没错。”梅香又说,“奶奶夸你蕙质兰心,王姑娘,你一定能学好。”
“叫我巧善吧!”
她拿不准该不该告诉她们自己以前也是做丫头的。
算了,说起来覆杂,万一触碰到别人的伤心事,那就不好了。
她们为了陪她,帮着出题。譬如前些日子茶水房买了几斤茶,有贵的,有更贵的,有多有少,算一算总价,又或是小厨房糖油麦粉米粉各种支出。
巧善左手拨,右手记,算得很快。
行囊笔图的是个便利,笔头细细的,一竹管墨能用许久,封了口干得慢,只是变浓稠了,滴点儿水进去,搅一搅就能用,只是不如新磨的匀称。她是新近才练的字,不好看,不过个个写清楚了。
梅香和红衣放下绷子,围着她仔细看下去,不时发出一声呀或噢。
雪霙看不到“拨算珠”的手,着急催:“这就算好了?”
梅香笑答:“别的我不知道,这买茶叶的银子是我送过去的,连零头都对上了。”
红衣也点头应是。
她俩看够了散开,巧善察觉角落里的秀娟在盯笔下那两个圈,估摸着她会,忙向她请教萍齑的齑和醢酱的醢怎么写。
秀娟接过笔,仔仔细细写了。字如其名,秀丽干净。
巧善连声夸好。
秀娟落寞地垂下头,红衣帮着分说:“她是好人家出来的,正经读过书,后来遭了难,才沦落至此。”
秀娟忙说:“跟着奶奶,过的也是好日子。”
几人点头应是,又说起了纸张笔墨。
外书房开支大,她们念起这个账,巧善一面听一面算,顺口报了数,跟着感叹写字费钱。
花这么多钱,原是为了多读进去一些文章,可惜啊,有些人心思不在这上边,只管借此擡了身价,越发矜贵了。像阿保那样打鱼回来就刻苦读书的人,反而出不了身。
唉!
闲话到这里打止,个人又找点事让自己忙起来,以免胡思乱想,好在没过多久,马车又动起来了。
巧善等着消息,但一直没见他回来,等到再次停下休息,她被婉如请到前边陪赵西辞,才知道他和那些精兵乘胜追击,杀去康平县了。
赵西辞气色好了些,不过,她是个闲不住的,一有点力气就惦记着办事,吃完粥就叫婉如把账簿都拿来给她。
铺子里记的是总账,她要从总账里拆出细账,分门别类,各自算清每月能卖多少,能赚多少,才好裁夺将来怎么卖。
婉如劝她暂且放罢,赵西辞无奈道:“别的好说,这些是褚家的东西,正好赶上了,早些算完,好交给他们带回去。”
董妈妈一听这个名号,立马直起腰说重话:“他们家的事要紧,怠慢不得。”
婉如急道:“又不是没人,我们来算,奶奶先歇一歇,晚些时候再管,行不行?”
巧善心疼她,也劝。
婉如顺势指着她说:“有王姑娘盯着呢,禾爷夸了很多回,说王姑娘是算账的老手,又快又稳。小姐,你就放心吧!”
她一时情急,喊了旧称,董妈妈脸上就不好看了。
赵西辞和婉如早已习惯,权当没看见。巧善被夸成那样,很不好意思,正要说话,馀光瞥见婆子这神色,很是心酸,心说:想必当初太太也是这样处处被辖制,才会过得不好。
如此看来,这老妈妈厌烦她,多半是因为她一直喊赵姑娘,没叫唐四奶奶。
她想起赵七爷能凭直来直往辖制唐家老太太,便跟着学起来,横竖她又不打算沾唐家的光,不用怕得罪人。她高声道:“我很乐意帮忙,总不能白白地看着你一个人奔波辛苦,像欺负人似的。”
赵西辞头一个笑出了声。
婉如也乐,当即拉她到一旁理账,又把红衣叫上来,红衣一听是这事,又喊秀娟。
婉如整理,红衣报数,巧善打算盘,秀娟记,四个人忙得热火朝天。赵西辞闭目养神,不吱声。董妈妈慢慢回过味来,见没人捧着自己,借口瞌睡,下车生闷气去了。
婉如叫梅香跟去送一送,全了礼数就不管了。
褚家这些铺子,卖什么的都有,明面上是托付给唐家帮忙管着,实则是特意将好处让给他们得。赵西辞不愿意乞食,只想报恩。她接管后,革弊出新,让它们赚得更多,特意把账目列得清清楚楚,不打算沾半点好处。
这是她在替唐家争气,然而,唐家人却不这样想。
唐四爷支取现银,胡管事丶张管事领取某物……
每一间铺子的账上都有这样的条目。
真要按账上交数目,那还有三千多两的亏空。
婉如一脸为难,赵西辞倒是不急,说:“褚家重情重义,一定会护送到家再走,拿得出。”
“那些护卫……那还有一笔大数目,又有这么多人要安置,哪里都要用钱。”
董妈妈心疼钱,婉如更心疼——一烧一付就凭空没了两万,账上还要填三四千,全在她家姑娘身上薅。
“我算过,够了。后边那些人,有想走的,让他们走,或是给些钱,或是给些粮,多少是个意思。你别这样,钱财是身外之物,保住了命就好。”
这一趟,她救了几百人,但没得到老天爷半点庇护,落了胎,还要丢这么大一注财。
好人没好报,太不公道。
巧善更难过了,主动留下帮她算别的账。
前边还没来消息,她们这一行去早了是拖累,原地休整一番,吃点东西,再慢慢赶路。梁武探路回来,又招呼大家停下来等。
天色越来越黑,巡逻的人突然叫了一声,起初以为是自己人回来了,但方向不对。梁武立刻吆喝护卫们拿起刀剑迎敌。
手拿“长枪”的人也自觉站起来,严阵以待。
姑娘们手拉手彼此安慰,巧善摸出菜刀,把秀娟吓了一跳。巧善朝她摇头,她咬着嘴安静下来。
她们除了等,做不了别的。
秀娟念了句佛,其他人也双手合十,祈求佛祖保佑。
这样拿不了菜刀,巧善更愿意信手里的家夥,钻出去,贴着车厢往那边看过去。
没人拿弓箭,都是近身搏斗,那就不用怕了。她抓着菜刀跑到前边去看赵西辞。
赵西辞又坐了起来,正交代轿夫怎么用火油。那几个姑娘也跑了过来,和巧善一块围在这守着,不时张望,防着有人偷袭。
万幸用不上玉石俱焚,援兵很快赶到,协助护卫收拾了这些人。
赵东泰和庞源祖到赵西辞跟前回明了情况,扭头去找巧善。
赵西辞暗叫不好,特意打岔。赵东泰坦坦荡荡问:“王姑娘去了哪?赵家禾攻城时立了功,受了点伤,应该告诉一声。”
巧善藏不住了,从马车后边钻出来,急道:“他在哪,伤得重不重?我能不能过去?”
赵东泰蹭蹭鼻子,抓紧说:“轻伤,被流矢擦伤了胳膊,不要紧。听说县太爷和王尚书的家眷都在寺里当人质,还得去那边营救。只有赵家禾进过寺里,褚……褚家那位国公爷来了,要留他帮忙,因此没跟着回来。那边又带来了一大队兵,拿下那座小庙轻而易举,无须担心。城里都是自己人,我们即刻过去。”
巧善失魂落魄,恍恍惚惚道了谢。
婉如扶她进马车,众人围着她安慰,她点头,到底不放心,摘下藏在衣服里的菩提子,拿在手上来回拈。
有了人马,办事确实容易。这支长队还有一半没进城,就有人打马追来,高呼自己名号,越过护卫冲到了马车这。
“家禾!”巧善早就站起来等了,看到人,喊完这一声,立刻大哭起来。
赵家禾心疼得不得了,遗憾那会没多长两双眼睛,后悔太心急,只顾争面子,才会中这一下。
好好哄吧。
说一箩筐,不如做给她看。他打算擡起马车架让她看到自己雄风依旧,她总算安心了,拉着小臂,不让他碰任何东西。
这几天来回折腾,把人都熬瘦了。
他爱怜地抚抚她脸颊,柔声哄道:“城里城外都是褚家军,不用我们操心,回家去吧。”
“好!”她应完,又改了口:“等下,先送一送赵姑娘。”
有精兵领路,把他们迎去县衙安置。那里住得下这么多人,确实不用她们操心。本打算把赵西辞送到就回家去,可是到了那,她一看到还有许多伤兵坐在地上等着缝合,又走不动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夫那边。
她围着大夫仔细看了一会,见他实在忙不过来,缝着缝着,竟然和伤者对骂起来,办得更慢了。她便自告奋勇道:“我会缝,我来试试吧。”
大夫忙得眼酸头胀,正要骂一句碍事,一擡头,对上她后边那张凶脸,顿时腿软口拙了,不敢说不行,只用脚尖踢了踢药箱。
巧善不用人提醒,照他先前做的那样:洗手,而后浸没在装烈酒的盆里,等到他清完创口,当即到一旁拿起插在锅里的长筷子,从滚水里挑出穿着桑皮细线的针。
赵家禾将灯台拿过来帮她照亮,本想鼓励她两句,哪知根本用不着。
他还没开口,她就下起了针,缝得又快又好。伤者疼得龇牙咧嘴,手掐得青筋暴起,可才吸几口气,三寸长的伤口就扎好了,于是再吸一口气,朝那边的大夫致谢。
你他娘的瞎呀!
赵家禾横他一眼,心知她不愿意看到有人在此时闹事,只能压下火气,不跟这蠢人一般计较,端着烛台跟上。
她下针很稳,抽针轻快。大夫多看了几次,不觉也加快了动作,看到徒弟姗姗来迟,忍不住发邪火,骂了几句混账丶不成器。
一直忙到深夜,总算完活了。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大门已锁死,凭他的身手,要翻出去不难,只是局面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最好不好在这生事。
巧善手酸,坐在门槛上交替捶胳膊。
屋里屋外都是人,她不叫他上手。他帮不了,只好坐在她脚边借抱怨逗趣:“我的伤,是这庸医给弄的,歪歪扭扭,不如你缝的好看。你帮我拆了,再缝一次吧。”
她又心疼又想笑,推他膝盖,轻声教训:“别胡说,人家治了这么多伤,是极好的人。”
“哦,我错了。你想跟着他学吗?”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清醒过来,摇头,很平静地说:“他不乐意,只因我是女人,方才多有嫌弃。我想学,但不想勉强人。”
“那是他迂腐,我去跟他讲讲道理,叫他用心教你。”
“别!”她笑笑,见他攥紧了拳头,怕他因此惹出事,便故意轻描淡写道,“不用了,我也怕麻烦。其实这事容易,我看看就会了,除了线不同,和缝衣服没分别。啊呀,我新裁的布……”
回家才能搂着睡,他抛开别的念头,归心似箭起来,“我们这就回家,我去找人来开门。”
能走,但杨统领再三交代:明早务必要过来一趟。
他们不说,他也是要来的。
他这么拚命,可不单是为了做好人。大树底下好乘凉,在这种能耐人手上记一笔人情账,于将来有益。
兴许还有好的机缘在等他,他不介意多条出路。
小巷子不怎么招人惦记,被人翻过,但只搜刮走了铁器和粮食,还有柜子里的衣衫。她裁的是棉布,全放在桌下的篓子里,篓子被踢翻,东西还在。
她将未完工的衫子抓紧缝几针,拿给他,好换掉带血的脏衣。
没了铁锅,陶罐也被砸坏了,烧不了水。夜里凉,不好沾冷水,只能凑合着先睡一晚。
“我身上臭不臭?”她刚躺下就忍不住了,小声问。
他把脸埋在她身上,像小狗一样,这里闻一闻,那里嗅一嗅,偶尔还要舔一口。推不开,踢不走,他上下巡逻一番,才说:“都看过了,不臭,芬芳四溢!”
又胡说!
她翻身,对着墙偷笑。
他还不知足,贴上来,腆着脸问:“那我身上臭不臭?俗话说‘有来有往才叫人情’,我看得仔细,你也费心帮我查一查吧!”
她捂住嘴憋笑,隔一会才答:“不臭!”
他嫌敷衍,从她身上腾空翻过去,硬挤进来。
她急道:“伤,伤!你小心点。”
“啊哟,好疼,是不是崩断了?你快帮我看看。”
她急得快哭了,当真翻坐起来,要帮他拆掉麻布看伤。
看她急成这样,他又后悔了,再三保证只是逗她玩,不敢再闹,哄着她安心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