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豆般的灯火幽幽,苏婉婉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声音里带了两分惊讶与欣喜,“夫君,你、你醒了?”
她的笑意如花一般绽开,鲜妍欲滴,出现在这间屋子显得那样不合时宜。
裴长风有些不自在地稍微别过眼,对她的这个称呼感到抵触。
其实他在昏迷的期间偶尔有清醒的时候,隐约能听见外界的说话声,也知道近日有一位女子陪伴在自己身侧,总是爱絮絮叨叨地讲家长里短的闲话。
这样的闲话他几乎很少听人说过,大概是因为苏婉婉声音动听的缘故,裴长风没有觉得烦。
苏婉婉已经凑到了裴长风的跟前来嘘寒问暖,“夫君你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喝水?”
“我……”许久没说话的缘故,裴长风嗓子里哑得厉害。
苏婉婉很贴心地端来水,“夫君我喂你喝,现在天气热,水都是温的。”
她一凑近,裴长风就僵硬着身子闭上眼。
“夫君?夫君?”苏婉婉喊了他两声,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以为他是刚醒了不太舒服,“我去给你请大夫吧。”
话落,她被拉住了衣袖,裴长风睁开眼,对她微微地摇了摇头,然后说道:“衣服。”
说完,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苏婉婉低头,她的确是只穿着一件肚兜和齐膝裤,但是他们是夫妻,还要讲究这个?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把衣服裹上了,“穿衣服热呀。”
见裴长风没反应,苏婉婉把衣服带子敷衍地系上,“好了,穿好了。”
裴长风睁开眼,见她一脸不高兴,没有说话,视线落到水上。
苏婉婉端了递给他喝,“夫君你现在是只能睁开眼睛还是能动了?身上难受吗?你在屋里等我,我去给你请大夫。”
她的关心这样显而易见,裴长风喝完水后嗓子稍微好受了一些,“不必了,多谢苏姑娘。”
“苏姑娘?”苏婉婉指着自己,一脸不可置信,“你喊我苏姑娘?”
裴长风的眸底泛着泠泠冷光,“是。”
辛辛苦苦伺候了他这么久,结果得到这么一句话,苏婉婉心里像是被揪着一样难受,怒冲冲道:“我们成亲了!”
“彼时我正在昏迷,婚事并不作数的。”裴长风声音淡淡。
她这样震怒,裴长风本以为她会被气走,谁料半晌无人应答,裴长风看去,只见女子微微低着脑袋,两只肩细细地颤着,像是哭了。
“你……”裴长风迟疑。
苏婉婉狠狠擦了一把泪,转过头瞪他,“我不管,反正我已经和你成亲了,要是你再赶我走,我就一头撞死!”
她说着,像是委屈极了,又不肯服输,眼里泡着一汪泪,“总之你不许再说这种话了!”
裴长风被她的目光刺到,垂下眼睫,“对不住,是我唐突了。”
他说完,苍白的唇轻轻抿起,别到一旁,不再看她。
裴长风不希望苏婉婉留下,希望她离开。
苏婉婉两三下擦干眼泪,然后爬到床内侧躺好,往裴长风的身边又贴了贴,带着哭腔和他说,“咱们是夫妻,不要再说那些话了好不好?”
她这下不仅没有克死裴长风还把他给弄活了,苏婉婉真的觉得他们就是天生一对,而且裴长风好歹是个秀才,万一身体养好了还能去科考,考中了她就赚大发了。
苏婉婉眼泪汪汪,真心实意地舍不得,轻轻贴着他的肩膀,声音软糯,“夫君。”
裴长风没有和女子交往过,对她的亲近感到十分难捱,是从心理上产生的不知所措。
他分明已经赶苏婉婉走了,只要她走了,之后无论发生什么都和她没有关系,不会连累到她。
“苏姑娘,”裴长风轻轻叹出一口气,“我是残废之身,科举已然无望,日后拼尽全力或许也只能勉强维持生计,你与我做夫妻并不是明智之举。”
“哪家做夫妻还要考虑什么明智不明智的,”苏婉婉语气坚定,“我们之间是缘分,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可以比拟的。”
她才不信什么残废不残废的,就算是砸锅卖铁她也要给裴长风治好了,就算治不好,裴长风开学堂当夫子,和他在一起可比和别人在一起强太多了。
苏婉婉抱住裴长风的胳膊,“我不管,总之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苏姑娘……”裴长风想要抽出自己的胳膊,但他身上的力气还没有恢复,只能任由苏婉婉挽着。
他对苏婉婉感到无奈,身体的疲惫已经容不得他想再多,嘱咐她一句,“我醒了的事情千万不要与任何人提及。”
“知道了,”苏婉婉在他的中衣上蹭了蹭眼泪,“我才不和任何人说。”
她的泪水湿润,带着微微的凉意,裴长风最后看了她一眼,然后沉沉睡去。
……
阳光暖烘烘的,没有熟悉的阴暗与潮湿,空气中是干燥而温暖的皂角香味,屋外有浆洗衣物的水声,淅淅沥沥,多么平常而又令人眷恋。
裴长风看着帐顶,一时怀疑自己陷入了一场临死前虚幻的梦。
他其实极少回到村里,十岁以后便长居书院,一个月回来一次,过一晚上就走,自父母故去后,家在他的记忆里就变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只剩下了单薄的墙体与陈旧的家具。
裴长风闭了闭眼,费力地想要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但他的身体亏空地太厉害了,仅仅是睁开眼醒过来,就已经耗费了全部的精力。
屋门半掩着,隐约可见苏婉婉走动时的身影婉约,她费力地抱着一个大木盆,里面是换下来的脏衣与几件裴长风从前穿的夏衣。
在苏婉婉把自己桃粉色的肚兜抖了抖挂起来的时候,裴长风才移开目光。
敲门声响起,裴大伯娘拿着半个冬瓜来,热络地朝苏婉婉笑,“婉婉啊,伯娘看你一大早上就去了村长家,你去干什么了?是不是家里没菜吃了?看,伯娘特意给你拿的大冬瓜。”
苏婉婉甜甜笑着接过冬瓜,“不干什么,就是麻烦村长去镇上帮我请个大夫来,给长风瞧瞧。”
“长风可是好些了?”裴大伯娘试探。
“是啊,”苏婉婉放低了声音,“已经醒了。”
裴长风握紧了拳,手臂因为太过用力而隐隐颤抖。
裴大伯娘心头一惊,声音不由自主提高,“醒了?”
苏婉婉笑,“我昨天还梦见他中了举人老爷,伯娘你说这是不是一种暗示?”
“梦?”裴大伯娘没好气,“你梦见他醒了?”
“是啊,也只能做梦了,”苏婉婉嘟囔,“当时我娘也没和我说他一直不醒,我心里急啊,谁家过日子没一个男人,我一个女人家怎么活?”
她的目光落到裴大伯娘身上,“伯娘,您说把我当亲闺女的,那我现在过成这样,您是不是要帮衬一点?”
裴大伯娘还没消肿的脸抖了抖,忙道:“不是我不想帮,主要是耀祖也还没成亲,唉,先不和你说了,伯娘过几天再来看你。”
说完,裴大伯娘逃也似的跑了。
苏婉婉继续晾衣服,心里是止不住的得意,果然,除了动手外借钱就是疏远关系的最好招数。
她的嗓间哼着不知名的小调,甜腻而又轻快。
裴长风静静看着,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他刚才还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