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六月下旬,云层堆叠绵延千里,掩盖了高空中愈发火热凶残的骄阳,只馀凉爽初夏之风吹拂大地。
在都城皇宫里的贵人们还在醉生梦死丶争权夺利,街头巷尾的百姓们还在兴致勃勃谈论王府世子和逃奴至今相爱相杀两三事时,都城附近八百里最后一座纯粹的土匪寨子浮云寨已在一片喊打喊杀声中烟消云散,成为历史。
攻打浮云寨的过程轻松的不可思议,不过这一群只能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遇到千百个精兵便能一触即溃地落荒而逃,何况被他们这足足三万人包围匪寨呢。
康奴擡头挺胸地领着四人携刀巡视浮云寨,另一边,脑子更灵活些的窜天猴则在清点战利品。
叼着根狗尾巴花的张照夜也想掺和两脚,他连胳膊上的伤都顾不及,硬挤在窜天猴旁边,想借机多抹点油水。
“五,六,七……九千两银,并两百一十六两碎银。”
“猴子兄弟,这碎银还记它做甚,不如抹了零头,也好给大当家的省省力!”
张照夜挤眉弄眼明示道,一双糙树皮般的大手已经埋进碎银里,抓了满满一捧抱在怀里。
这年头,普普通通的三四两银子便能教普通百姓滋润得活上一年。
“放下。”
“顾哥允许前,不准任何人动它!你忘了军令?”
窜天猴面无表情道,阴沈沈的目光看得张照夜这个堂堂三当家都有些发怵,只能找补:“俺知道俺知道,猴子做得好!你果真没忘了大当家的话,不枉我专门来测测。”
他放下银子,摸摸鼻子地看天看地,心底默默诽谤:这窜天猴也忒不近人情,忒不顾同僚之情,等以后他混成了大当家的心腹,迟早给这憨子“好”果子吃!
*
另一边,都城。
齐王府。
世子萧子清面色苍白,从幼年开蒙以来他第一次因伤微弯脊背,因身上绑着雪白绷带,甚至连整个前胸都包得层层叠叠,所以胳膊都不能自主活动:一动便能引发那两道贯穿伤,血溢脉外。
是的,拜心上人所赐,他身上多了两道差点穿心而过的伤!险些累及性命。
若不是他以迎娶将军府的小女儿为交换,母妃也不会愿意为他在父和姑姑面前隐瞒这事,从而保全秋儿的性命。
秋儿啊秋儿,你竟真如此绝情么?
不就是个玩物罢了,何必物伤其类地在意至此,本世子都道歉甚至为那人立了个衣冠冢!你还要如何?
世子慨叹着,心底有些不愉,只觉得心上人是被徐府之人折磨得与年幼的纯善美好不同了些,性子都有点执拗。
这些天足够他弄清楚秋儿真正在意的人是谁了,但是,比起秋儿曾经的前夫,他更不觉得秋儿会因几面之缘而对低贱的玩物产生什么感情。
左不过是借口,秋儿究其根本还是因我那日醉酒之行闹别扭。
闹别扭?
阮秋若是知道这男人的心中想法,定然要啐他一口老血。
“秋儿如何了?”
夏风中,世子开口问道。
前来覆命的茗烟毫无先前的引诱之心,他着实被阮秋和世子两人血淋淋的“爱情”给吓怕了,压根不敢掺和进去爬上世子的床,现在老老实实地低眉道:“禀世子爷,主子他午时醒后吃了点茶水,拒食饭菜,言是无甚胃口。”
“没胃口就由着他?你们是死人么!”
茗烟立刻滑跪,磕头如捣蒜:“奴有罪,奴有罪,回去奴便劝主子多吃点……”
“劝?你又是哪个牌面的人物,还敢教你主子做事了。”
世子阴阳怪气道。
茗烟只能继续磕头谢罪,砰砰砰的声音听着都疼,地上有些沙砾未清扫干净,青石板上很快氤出一团血迹,他脑子都有点糊涂了。
这石板好凉啊。
茗烟迷迷糊糊地想着。
“行了,回去好好伺候你主子。”
世子看到茗烟敬畏至此,郁结的心都舒畅了些,三两句令其退下。
得救了!
茗烟不敢踉跄,擦擦额头的伤后提心吊胆地看着路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便回到了金秋院。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被阮秋赐名的仆人还在守着,其馀人都或被调走或找门路离开。
“主子,我回来了。”
茗烟小声地进屋说道,低眉顺眼地盯着旁边帘幕,不敢看床榻上的主子。
“他教训你了?”
铁链作响,铃铛叮咚。
阮秋掀开薄被从床上坐起来,隐隐有些气喘,身体虚得眼前发白。
茗烟捏着手指,喃喃道:“主子,我没事。”
“茗烟,过来!”
阮秋叹气,用手边的药膏细细帮茗烟抹好额上伤痕,清凉感很快压下刺痛。
“他是不是罚你了?”
不等茗烟回答,阮秋又道:“告诉茗鹭他们,晚饭正常上,你快回去躺躺。”
“是,主子!”
茗烟眸中含泪,想到如此体恤仆婢的主子竟沦落至此,仿佛折断翅膀的鸟雀,他便……
他仍是不敢有甚怨言,也不知看着柔弱的主子是如何胆敢刺伤高高在上的世子爷的。
“主子,公子便那么好吗?”好到让您敢冒着生命危险报覆世子。
公子是特指,主子从未说过美人姓名。
离开前,茗烟忍不住问道。
一提到美人,阮秋的眼睛“腾”地亮起来,整个人容光焕发如饮足了朝露的花,脸上隐隐羞意:“是啊,只要看着他,我便欢喜得不得了!”
“我相信,他一定没事。”
所以自己才耐心踩着世子的底线,慢慢的一步步的报覆他,即使因此在天牢里走了一圈,他也不忘初心。
也算是另类的“恃宠而骄”?
呵呵。
阮秋有些恶寒,将这可怕的联想摇出脑海。
*
在王府里上演这一幕幕貌似恨海情天的戏码时,十几日的光阴匆匆溜走。
七月初七,七夕佳节。
都城内张灯结彩,取消一日宵禁。
那些守城人也懒散地偷摸着喝酒过节,和不远处来一起赏月的自家媳妇们眉来眼去,三五不时便偷偷溜走了几人。
随着夜色渐深,无甚行人进出都城时,各城门最后剩下的几个守城官兵们互相对视一眼,眼神清明的可怕,透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为家里人报仇的机会来了!
这都城里,扔块砖能砸到七八个官,他们这几个吃皇粮的人都活得小心翼翼,即便如此,还是遇到诸多不公之事,妻儿老小俱在的几乎没有。
今夜,有仇报仇,有怨抱怨。
反正守城名录在哪儿他们也知道,一把火烧了所有,上面的大人们想追究都抓瞎:你说我们是今日守城的就是?!有本事把守城的上下数万人都斩了呗。
顾羡便在这时率领天下寨三万整青壮男子静悄悄包围了都城。
他们分批从打开的城门长驱直入,其中两万人直指皇宫,另外一万人却是就地关闭城门,驻守在城墙之上,防备可能来救驾的兵马。
而天下寨中其他的老弱妇孺,都藏在了另一处老林中。
皇宫前。
“阿瑜,跟紧我!”
喊打喊杀声中,顾羡的声音依旧具有极强的穿透力,一听便觉得心底安定。
“嗯。”
戴着兜帽的美人点点头,只露出小巧精致的下颌和剔透润泽的血玉般危险而充满诱惑的唇。
若不是前些天一直训练众人不准在作战途中盯着美人傻笑发呆,恐怕此时就有几十个青壮会看到这一幕,从而忘乎所以地坠马,又或是忘记如何舞刀弄枪了。
没办法,虽然美人特意遮挡了百分之九十九的无边美色,但是只需流露出一鳞半爪,便能教他们这些人想起那勾魂夺魄见之忘俗的绝代风华!
所以还是别看为妙。这也是军令。
本来顾羡是安排美人和老弱一起躲藏起来,待事成后再出现。若事不成,美人他们也好隐姓埋名保留一条生路。
但,美人拒绝了——
当时是白天。
晴空万里无云,野花争奇斗艳,更是顾羡出生以来最慌乱无措,也是最幸福的一天。
林间小道,鸟雀啾啾。
绿树下,美人犹如从水墨画中走出的画中仙静静伫立,白袍雪肤耀人眼,墨发墨瞳勾人魂,宛若天边一边又轻又软又甜的云,悠悠坠落凡人心尖,甚至凡人还担心自己的心尖太利,会戳伤这朵云。
摸爬滚打后满身尘土的顾羡甚至不敢碰美人的指尖,唯恐弄脏了一丁点,将这该捧上神坛的美人拉下凡间。
“阿瑜,今日怎么有空来等我?”
顾羡不用心上人回答,浑身萦绕不去的煞气已经自行消磨殆尽,于想象之中化为一汪春水圈着美人上下其手。
“走,今日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做。”
“金丝鱼片如何?或者茄子焖肉,小混沌也行!我都拿手,阿瑜还没尝过这些菜……”
哦不,小混沌昨天已经做过了,今天可以踢出菜单。
顾羡还在琢磨着,美人却并没有一起走,而是定定地看着他。
“我和你一起去。”
那是攻城前三天。
美人一句话便吓得顾羡失色。
“阿瑜,你甚至连小东那三脚猫的功夫都没有,别开玩笑。”小东是八岁小孩,也在攻城时专心躲藏的名单里。
顾羡强颜欢笑,想把心上人危险的念头打消。
“我知道,但是我这几天学会骑马了,跟上总是可以的。”
乔瑜侧过身看着面前的绿树,手轻轻放在树身上,仿佛汲取到了些勇气。
“……这世上我已经没有亲人了。”
“若是你不幸……我……”
美人想不出贴切的词,漂亮的双眸不由得看向青年,瞳中映出那道俊美挺拔的身影。
下一瞬,天边遥不可及的云便悠悠坠入了青年的怀里,丝毫不在意沾染上灰尘,附在青年的耳边留下一句话。
“我亦不愿独活。”
这已经算是隐晦告白了。
谁让这混蛋日日撩拨就是不告白?!明明初见时还像个登徒子般,上来就求婚呢。
乔瑜说完有些羞恼。
将青年撩拨地瞳孔地震丶心神荡漾之时,那朵云便要挣脱青年愈发灼热的怀抱飞回天边。
“阿瑜!”
顾羡只觉得心化为了湿漉漉的温泉,滚烫的爱意再也压制不住,全数翻涌上来。
他本不想耽误美人,若是自己出了意外,凭白令人伤神。
但现在……
既然美人有意,自己如何能当个怂包?!
从来没有办法真正拒绝美人的青年只凭本能紧紧地锁着那朵云,试着轻舔云边,接着慢慢亲昵地啃过每一寸肌肤,吻遍每一缕青丝,摸……
哦,没摸到。
刚擡手就被美人踹开了。
略感忧伤,且“火”大。
顾羡只能紧紧地拉着美人的手,跟在身后。
和他一样,寨子里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美人的请求。
甚至他初次听到时还能勉强说出一句拒绝,旁人是连美人的面都没见到,也说不出一个“不”字,反而训练起来更是拼命,仿佛打了鸡血一般。
这鸡血一打便打到了今夜。
两万人的队伍,硬生生杀出了十万人的感觉。
皇宫前。
随着“轰隆”一声,宫门被沈木撞开。
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