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卒
袁意平飞快走在他走过无数次的小路上,耳边的风刮得比平时厉害,却怎么都吹不散他目光尽头的不甘。
这条路通向书院。
有小厮把他的东西往外搬,也有小厮把杨翟的东西搬进来。
人不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有些东西丢弃,有些东西跟随。
可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那少年留在原地。
他疾步和那些小厮擦肩而过,用身体斩断迎面而来的风,拐进书院,那少年就站在檐廊上看着他。
小厮们来来回回,他们彼此的人间却只剩一位大人和一个少年。
“你今天...”
少年刚开口,手腕就被那大人猛地捉住,力道里带着崩坏山峦的愤怒。
庄弦琰楞住,本来责怪伴着撒娇的话卡在喉间,身子早就被那大人扯出书院。
风呼呼推着背脊,来来回回的小厮们看到袁意平那张黑下去的脸都吓得缩回视线。
而被袁意平扯着的书童却正正盯着他发烫的背影,没有扯回手腕,而是加快脚步跟上,跟着这大人走过小路,跨过鸿蒙阁的大门。
反正他早就决定,无论去哪里,身边有这大人就行。
只要这样,这人间再汹涌,他都安全。
他们跨过一处陌生府邸的大门,庄弦琰看见上面挂着喜庆的红布。
他想起他决意离开大夏那时送给袁意平的红布,突然意识到红布也能暗示离别。
所以这些喜庆外表下藏着什么,才让一向在众人面前稳重的袁意平都失了分寸。
袁意平把他扯进一个房间,重重合上门。
袁意平喘着气,看着他的目光焦灼,恨不得把他整个人吸进去。
“怎...”
庄弦琰一开口,袁意平就大步过来把他箍在怀里,两颗心脏隔着胸腔相贴。
“你就待在这里,哪也不要去....”
“无论谁让你回鸿蒙阁,你都只管待在这里等我....听到了吗。”
庄弦琰笑一声,搂住他的背,
“那么着急抓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难道有人不让我跟着你?”
袁意平没说话,苏合香的气味在空气中扩散,莫名压抑。
庄弦琰往后退一步,双手搭着他的肩对上他的眼睛,
“还六品大人,一点小事就急成这样。”
“什么?”
袁意平瞪大眼睛,眉头也皱起,
“怎么就是小事?你的事是天大的事。”
“是杨翟,对不对?”
庄弦琰没理他的质问,还是抓着他的肩,
“他向皇上讨了我去做他的书童,留在鸿蒙阁。”
“你都听说了?”袁意平手移下来掐他的腰,“你在这里等我,我去找皇上。”
庄弦琰却死死扯住他的衣服,力气出奇大,
“别去。”
“我问你,我留在鸿蒙阁你就会不爱我么。”
袁意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不爱你何必费尽心思抢你回来?”
“那既然不会,我为何不能留在鸿蒙阁?”
庄弦琰抓住他的手掌握紧,眼神无比坚定,
“你待在这里,我待在鸿蒙阁,我们也是我们。”
“我早说过我会倾尽全力帮你,杨翟留我在他身边监视你,我也能在鸿蒙阁替你留一只眼睛。”
“袁意平。”
袁意平抽出手,像是要发脾气,手腕却重新被他抓紧,嘴也被他另一只手盖住。
“你不能看着我深陷危险,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不能。”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护我那么久,我能不能也护你一次。”
庄弦琰说。
袁意平不动了,定定看着他,视线颤抖。
庄弦琰勾住他的脖子,
“如果有危险,我一定会来找你。”
“我意已决,鸿蒙阁我要留。”
———————
罗祥站在皇后娘娘的宫门外,一个宫女出来朝他行个礼,这公公就揣着难以琢磨的神色进去了。
“老奴参见皇后娘娘。”
他缓缓跪在地上,那娘娘高高坐在软榻,让他起来。
“这么晚了,可是皇上有什么事。”
那娘娘一只手揉着太阳穴,闭眼。
“回禀娘娘,老奴是擅自来的。”
“今儿是鸿蒙阁新任掌事就任的日子,老奴见了这新人,便来找娘娘讨一句话。”
罗祥的背影看上去镇定,却没人看见那双能把地板烧出窟窿的眼睛。
“这宫里竟有你不知道的事,也是难得。”
那娘娘轻笑一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你问罢。”
“这宫里老奴不知道的事多了...”罗祥擡起眸子,定定对上她的眼睛,情绪波涛翻涌掷地有声,
“娘娘是六宫之主,娘娘想瞒过老奴太容易了。”
“只是娘娘做出这等糟蹋大夏龙脉之事,就不怕惹了天神引火烧身。”
那娘娘撑着太阳穴的手颤一下,身子也不觉坐正,
“你在说什么。”
“娘娘明白得很。”
罗祥放肆地插嘴,硬生生把这条老命压在刀尖,
“娘娘这些年在想什么,老奴也明白得很。”
“可娘娘没想到,哪怕娘娘无意,那孩子却未必对这皇位无意啊。”
那娘娘瞪大眼睛,紧紧绷着眉毛,手也缩紧衣袖里攥着。
“一意孤行,两个孩子都毁了。”
“这就是娘娘想看到的吗....”
罗祥一皱眉,眼泪就下来了。
他抹一把,又擡起头对着那高高在上的娘娘,
“那孩子和皇上年轻的时候太像了...”
“他回来了,”他顶着花白的头发,身子僵直眼神却凶狠,“老奴看一眼就明白,他和皇上当年一样挡不住。”
挡不住...
那娘娘闭眼,硬生生咬住下唇,眼泪却还是止不住在脸上滑下一行。
她没说话,盖着手的衣袖却开始微微发抖。
好久,她才睁开眼睛,重新用坚定抵抗这太监的质问,
“我大夏的太子只有一个。”
“本宫的儿子现在就在东宫,你当如何。”
他们痛苦的视线在空气中对打,把看不见的地方夷成平地。
“弃卒保车。”
罗祥正对着她行个礼,垂下视线,
“老奴早就说过,老奴这条贱命就是为了大夏的血脉而活。”
“老奴告退。”
他说完就毅然转身走了。
“罗祥!罗祥!!”
那娘娘第一次失了态,跌在后面追。
“你要对我儿子做什么,你要做什么!!!”
她的痛哭响彻夜空,可是那头发花白的太监再没回头,径直走到落了锁的宫门口。
“去袁府。”
——————
鸿蒙阁的书院还是老样子,庄弦琰迎着日光擡起头,那些搬东西的小厮都走了,檐廊空空。
没人来道贺,没人来巴结,他想起杨翟那张有着覆杂眼神的脸,想起他在鸿蒙阁向来形只影单。
庄弦琰目光移向那扇微微打开的窗,袁意平的声音又在耳边。
“琰儿,我知道我向来做不了你的主。”
“可无论今日还是往后,我想你把你自己的命放在我之前。”
“鸿蒙阁你去,却要记得回头看看我。”
眼睫毛震颤一下,他在衣袖底下攥紧了拳。
杨翟写在纸上那句一起下地狱在视野中发红,他看到自己和袁意平乘的船在人世的波浪中晃荡。
可他为了袁意平,袁意平为了他,都会抓紧船桨。
“进来。”
他敲了一下门,那新掌事的声音就传出来。
少年毫不犹豫把门打开,直直对上那人老虎一样的眼睛。
“见过掌事。”
他第一次向鸿蒙阁的掌事行礼,第一次成为低人一等的仆人。
“若愚来了。”杨翟放下手中的笔,用下巴指了指放在门口的扫把,笑道,
“本该留下来打扫的杂役搬东西去袁府了,你既来了,就去把书院的地扫了吧。”
庄弦琰斜一眼从窗纸缝隙放肆钻进来的日光,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是。”
在烈日下扫地是杨翟在刁难。
可杨翟不知道,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刁难。
他早就不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皇子,他早就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人间一落千丈。
他经历过兄弟在湖心的一眼道别,经历过家破人亡国灭之辱,他还有命活着扫地,是袁意平和他用无法言喻的辛酸换的。
所以这少年在烈日下把院子从角落扫到中央,嘴角也没有任何动静。
直到一只手突然握住他的手腕,进而盖上他的手背,身后也传来低沈一声,
“不是奴才,终究做不了奴才的事。”
庄弦琰瞪大眼睛,胳膊肘也用力往后顶了一下。
可那人的胸膛石头一样,抓着他的手也挣脱不得,扫把在暗流之下摆动。
“有些人生来就是当主子的命...”杨翟声音贴在他耳边,“命运这东西定好了,谁也改不得。”
“你别妄想改命,哪怕是从主子变成奴才,也不行。”
“杨翟!”庄弦琰猛地转过身,眼神凶得像要杀人,“是你让我当书童,是你让我来扫地,你别欺人太甚。”
“做什么。”杨翟把摇摇欲坠的扫把一扔,一只手死死掐住这书童的腰,“我在跟你说别当奴才,我是为你好。”
“你跟着袁意平,只有两条出路,要么死,要么看着他死。”
“杨翟....!”
庄弦琰大喝一声,嘴却被猛地捂住,杨翟老虎一样的眼睛逼近。
“你该叫我掌事才是。”
“我是在给你指一条明路。”
“至于为什么....”杨翟挑衅地勾起嘴角,两只手死死锁着那少年背在身后的手,鼻尖就要碰到那少年的鼻尖,
“因为袁意平信你。”
“而且你看起来并不善良。能成大事。”
“我是受过苦的人,和我一样受过苦的人我一看便知。”
庄弦琰膝盖顶起来,那人便眼疾手快松了手后退一步。
笑容就像粘在他脸上似的,躲避的时候都没变过。
庄弦琰重重呼吸两声,胸腔跟着颤抖,视线却毫不懦弱,
“你尽管去做你的...”
“一起下地狱,我们可是说好了。”
“但是除了我们两个...”
他缓过气来,嘴角扬出和杨翟相似的弧度,
“再别拉上其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