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命
用他的命来赎…用他的命。
马车一路飞快,车身剧烈摇晃,可袁意平还觉得不够快。
他一手死死扶着车窗,另一只手抓着胸口的衣服,痛感隔着衣服袭到指尖。
他和庄弦琰之间的那条线,另一端好像要断了。
不知哪来的大火烧着,连着心脏撕心裂肺。
袁意平额头疼得汗都渗出来,嘴唇也难以抑制地发白,就在这时马车路过一阵嘈杂。
那么凑巧,他听见有人大喊“走水了”。
烟味窜进鼻腔,这大人深吸一口气,身体猛地往前窜,一个不稳跪在马车里。
手抓着车帘掀开,他瞪着福至的后脑勺,大喊一句,
“你闻到烟味没有!哪里走水了!”
福至攥着缰绳回头,鼻子仔细嗅两下,一脸不解,
“哪有烟味啊,没有啊,爷闻到烟味了?”
那大人一只脚撑起来,六神无主的模样,喃喃自语,
“是鸿蒙阁...那位置,是鸿蒙阁!!”
“停车!!!”
袁意平大吼一句,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
福至立刻勒缰绳,马被他扯得惊叫一声,马蹄高高扬起。
车还没停稳,他就看见袁意平箭一样飞了出去,不要命地往回跑起来。
“爷!爷————!”
福至大喊,可是哪里喊得住。
胸口疼得越发厉害,袁意平捂着胸口跑,呼吸因为突如其来的奔跑也痛起来。
他顾不上,有多疼都顾不上,腿软得很也顾不上,直直瞪着那缓缓往天上窜的白烟。
那是鸿蒙阁,那是他的小皇子,那是他的,他的命。
这场大火他太明白了,明白是袁相的威胁,明白是他扯那少年入深渊的证据,明白他有多么罪无可恕。
怎样都好,他如果没在去年冬天连绵不断的大雪中拥住那少年,就好了。
是他守不住底线,是他不该让少年看到他怦怦乱跳的心,是他错了。
老天,放过他。
他在心里一遍遍重覆这句话,推开无数个他打过照面的书生,奔向那个冒烟的房间。
哭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就窜出喉咙了,他却听不出来是他自己的,哪怕只有他一个人在哭。
“琰儿...琰儿!!”
他用手生生去扒那扇烧得变形的门,几次被人往后拉出去,又钻进烟里。
直到韩望之用力抱住他的腰,把他往后拉着倒在地上,用盖住他哭嚎的声音说,
“亦厘不在这里!!!”
理智终于回来,隔了那么久他终于听到了别的声音。
袁意平倒抽一口气,猛地停止嘶吼,手扣着地上的泥土。
“大人,亦厘被掌事救下了...”
“掌事让我和大人说,说....”
韩望之的声音抖得很厉害,嗓子也哑着,很明显才哭过。
“这火是袁家放的。”
“他让大人亲眼看看,袁家都做了什么。”
袁意平楞在原地,除了火星劈啪,周围没有任何声音。
然后他突然大笑起来,一只手沾着泥灰盖在脸上,那笑声逐渐转成哭泣,让人一听就跟着陷入沈重的痛苦,可怖得很。
他就这样坐在韩望之怀里,狼狈脆弱得像一条路边的野狗。
不远处静静站着一个戴面具的人,韩望之擡头,视线和那面具底下的眼睛相接。
他们都不再说话。
而那哭得撕心裂肺的大人,好久之后也才能哑着嗓子说出一句,
“是我袁意平,对不住他。”
他不能用他的命来赎,用他的命。
——————
呼吸。大火。浓烟。
黑衣人。没了声息。
擡起手,上面都是血。
前面那扇纸窗着了火,地府的牌匾藏在后面隐隐若现。
闭上眼睛之前,他好像看到一个人从那地府里钻过来。
来索他的命了。
凭什么,那么多人想要他的命,他只杀了一个人,也是为了自救啊。
仅剩的意识逼出一行眼泪,少年倒下的时候没碰到地板,他以为是老天留给他的温柔。
直到清醒的时候,眼睛里不再有被烧黑的房梁,一切都平静得可怕。
庄弦琰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鸿蒙阁掌事书房内间 。
“醒了?”
杨翟的声音敲击耳膜,庄弦琰一下子又闻到那刺鼻的烟味。
少年侧过头,杨翟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个人慢条斯理擦着手。
那块布和盆子里的水都黑了,他衣袖上也沾了擦不掉的灰。
少年猛地瞪大眼睛,那个从地府中窜出来的身影和眼前的人重合。
从地府出来,是该什么都不怕了。
“袁意平...”
少年支起半个身子,那擦手的人把布扔进水里,手伸过来抓他的胳膊。
帮他坐了起来。
“救你的人是我,你看出来了,还在念袁意平。”
“倘若你叫几声名字他就能来救你,这世上便没人会死。”
杨翟的目光很尖锐,却没有半点要找他讨好处的意思。
这人说着要拉他入地府,满眼却写着把他拖出来。
庄弦琰不看他,这眼神不断让他想起那些加在他身上的痛苦,那些要杀他的视线。
也不断让他想起那只手,把他从雪地里拖出来的,温暖的手。
接住他的人是袁意平,他才不管袁意平是人是鬼,是来自人间还是要去地府。
“我没死,要谢你。”
“可我问你袁意平在哪里。”
杨翟动也没动,呼吸明显重了一些。
“你知道放火的是谁,派人杀你的是谁?”
少年定定看着前面完好无损的纸窗,手却在被单底下攥成拳。
“袁家这样对你,你还问袁意平?”
杨翟没打算放过他,手突然隔着被单就稳稳抓住他发抖的拳。
而后被单一掀而起,少年怒吼一声,
“你知道什么!!!”
“你那眼睛里只放得下你的恨,你还看得到什么东西?!”
“我问你袁意平知不知道我在这里!”
“他来过没有?来看过我没有?!”
手已然攥着那掌事的衣领,眼睛瞪得通红却脆弱着流泪。
那掌事楞楞看着他,脑子里反覆转着他说的那一个“恨”字。
而后那掌事大笑一声,笑得双眼通红。
笑容收起来的时候,眼睛变得可怖,又痛苦。
“他没来。”
杨翟低下头,任由那少年松开他的衣领,鞋都没穿好就跑了出去。
房门轰隆一声被少年撞开,吱呀乱晃。
这掌事没擡头,看着自己摊开的手。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双手就只杀过人,没救过人了。
那少年倒在怀里,鼻息微弱着喷薄在手指上的温度,怎么就散不去了。
你那眼睛里只放得下你的恨,你还看得到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