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等了那么久,寻了那么久,一定会拼尽全力,和我长相厮守。
我抑住自己的胡思乱想,闭上眼,手指嵌入盆里的冻土深处。
海拔很高,终年都有积雪,是在苏弥楼山上吗?
在曾经的古格王城附近吗?
具体会在哪里呢?
我抓起一把盆里冰凉的土,放在手心细瞧。
正如清绝所说,土里有细碎的白色颗粒,是无法融化的冰渣,但仅凭这个,根本无法判断具体位置。
“染哥,你在看什么?这土,除了冰渣,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莫唯凑过来,打开了手机上的手电筒,照亮了我手里的土。
我的目光瞬间滞住,睁大了眼。
细碎的白色颗粒间,有些许,泛出了紫色的点点荧光。
——火焰石。
这土……
“我知道这土的出自哪里了,清绝道长!去苏弥楼山,小七道长,麻烦你开快点,先去一趟商场,买户外装备!”
那林,你可有料到,我们年少时许下的约定,成了你我此生能共白头的希望?
“说实在的,他还真挺有福气。”
听见耳畔传来莫唯的小声嘀咕,我侧眸看去,见他目光闪避,脸颊泛红,似不敢多看我。我微微一笑:“说起来,有了前世的记忆,我才知道,我和你小子不是一见如故,原来是早就认识啊。”
“啊…嗯。”莫唯点点头,“起先,我还不敢相信,会是你……以为只是长得相像,所以,其实我们也挺有缘分的,是不是?”
我没回他这话,问:“你今年多大了,怎么活了这么久?”
“我一直跟着师父修道,二十三就飞升了,后来闯了个大祸,又被贬下了凡间。”他嘿嘿笑着,时不时抬眸看我,眼睛亮晶晶的。
“那你,你,你们都是神仙啊?!”我讶然。
他脸更红了:“不算吧,现在,我就算个半仙,他们算是。”
我好奇道:“什么大祸呀?”
“他呀,那不就是为了——”
“老七!”莫唯扬高声音,“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
远远望见前方云雾缭绕的巍峨雪山,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怀里的盆栽树偶用衣服小心裹好,塞进背包夹层,套上防风帽护目镜,下了车。纵然穿了一身专业的户外登山装备,迎面遇上腊月的寒风,我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见清绝道长从车上下来,不由有些担忧。
“您老人家要不要紧?不然,就我和莫唯还有小七上去吧?”
“贫道无碍。”清绝道长呵呵一笑,拉高了冲锋衣的拉链,把露出的几根白胡须往防风帽里塞了塞,拄着登山杆,挺直了背脊,精神矍铄的样子,全然不像个已经活了几百岁的老人。转念一想他已是仙体,我便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了。
“染哥,咱们四个中,就只有你可能会有高原反应。喏,这个拿好。”莫唯将氧气瓶递给我,我连忙接过,吸了一大口。他噗嗤一声笑出来,替我拉上领口拉链,“这还没上山呢!”
“心理安慰嘛。”我把氧气瓶塞进包里,便发现一根树藤从缝隙里钻了出来,缠住了我的小指。我又惊又喜,“那林?”
树藤猝不及防窜上我的手臂,“啪啪”抽了莫唯的脸一连两下,指着他的鼻子,可没一会,又垂了下去,不动了。
“……”
“对,对不起啊……”我把树藤一把拽回来,塞回了背包里。
”嘶……”莫唯摸着脸上的红痕转过身,“师父,咱们还是别救他了,我看用不着,你瞧瞧,还能分神揍人!”
“谁让你小子又动了撬墙角的心思了,等他力量恢复了,你小命还想不想要?!”
见莫唯被揪着耳朵连连告饶,我忍俊不禁地跟了上去。
“对了,清绝道长,我还没问,你为何愿意帮助那林,他为何又如此信任您呢?你们,在我离世后,还有过交集,是吗?”
上了山道,我走到清绝道长身侧,忍不住问他。
他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瞥了走在前边的莫唯一眼:“当年你离世后,也不是只有圣君想要替你召魂,算是凑巧吧,我们师徒二人,在你家旧宅和来为你设立牌位的他遇上了。”
我看向莫唯,恍然明白,他说的“闯祸”大抵是什么祸。
“拜他所赐,那时的古格再不受魔教钳制,已经改朝换代,我敬他虽已堕魔,仍行善举,怜他痴情,不忍见他无尽煎熬,便给他指了条路,教他如何重聚你的魂魄。我本没想到他能成功……没想到,也算是老天垂怜你们这对少年殒命的小鸳鸯吧。”
我停下脚步,朝他深深鞠躬:“多谢道长。”
“不必。”清绝长叹了一口气,“说来你和他的相遇,应算是宿命。”
“道长,这话怎么说?”我知道清绝对那林的了解,远比我想象得要深,忍不住追问。
他摇头叹息:“你的母亲,和他的母亲……一先一后,都曾是占婆教的圣女,都是可怜至极的女子啊。”
“圣女,不是受人供奉吗?哪里可怜?”
他摇摇头:“名为圣女,实为‘庙妓’,被占婆教选中当圣女的女孩,十来岁便被送入庙中,成为神妃,其实就是供教中僧侣淫乐,与他们双修……许多圣女被生生凌虐而死,还有的不堪其辱,自杀的有之,逃跑的有之,你的母亲,就是逃出来的极少数。那林的母亲,是其中的异数,她不但搏得到了占婆教主的青睐,成了他的神妃,更在与他双修期间,获得了强大的灵力,趁占婆教主不备,杀死了他,并带着他的半幅尸身,叛逃到了古格,由此成立了荼生教。小圣君,就是她在身为占婆教圣女时,怀上的孩子。”
我心头战栗,一时说不出话,我虽恨极了那女魔头,却没想到她有着这样一段不堪的过往。难怪,她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子。
在她看来,那林和明洛,都不过是她受辱的证明。
所以她可以这样,毫不留情的毁掉他们,当作自己登仙的垫脚石。
她恨他们,正如恨着自己的过往吧。
“这么多年,她还活着,难道是已经成仙了吗?能使用金刚镢这种法器伤到那林,她应该不是妖魔之类的吧?”
“她如今离飞升成神只差一步……能做到这一点,想必她原本就是天生灵脉,是有仙缘的,我猜,她处心积虑寻找那林,应该是想要那颗吞赦天尊体内的舍利,想借那舍利突破最后的关隘。”
我的背后直冒冷汗:“如果,那个舍利,被她夺走,那林会怎样?”
清绝似看穿了我的想法,拍了拍我的肩:“别胡思乱想,小圣君早料到会有这一日,想必做好了准备来应对她。”
我摸了摸背包里的树偶,心里惴惴不安。
到天黑,我们才走到半山腰,夜里风雪凛冽,无法行进,只好选了处背风坡扎营。拿自热锅煮了面,我们四人围坐成一圈取暖。
“染哥,你要去的那地方,你记不记得具体位置?”莫唯问。
我点点头:“只要找到山顶上那座宫殿,我就知道怎么去那个山洞。”
和那林去采火焰石那次,印象实在太深了,想忘都忘不掉。
“可问题就是,这山太大了,山顶的面积也很广阔,除非坐直升机找,否则要找到那座宫殿,也不是件易事。”小七摆弄着手里的指南针,“不知是不是这座山的磁场有问题,咱们上山后,连指南针都不灵了。”
“哎,直升机我——”
不对,我突然想起来,我不再是秦家人,自然再没有直升机可用了。我翻出背包里的盆栽那林,唤了他几声,但没有反应。
——又失联了。
“怎么跟没信号的手机似的……”我戳了一下树偶的小脑袋,清绝拍拍我的手背,“最好别让他分神,若他置身危险中,恐对他不利。”
“哦!”我一惊,连忙将树偶塞回背包里,不敢乱摆弄了。
“对了,师父,你说古格建国时,原本信奉爻教,那王殿的位置,是不是或许能用我教的奇门八卦之法找到?”
“倒是可以一试。”清绝睨着他,“你啊,自被贬下凡后,游戏人间这么些年,又是当什么摄影师,又是当什么灵异up主的,为师都懒得说你什么,眼下就让为师看看,你以前学到的东西有没有荒废罢。”
莫唯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我扬起眉梢:“你行吗?”
他蹭地一下窜起来,出了帐篷。
“哎,谁让你这时候出去了,外面风大!”我忙跟了出去,不由睁大了眼。莫唯立在几步之遥的风雪里,一手掐诀,足下雪地中,竟有数道金色光束,以他为中心延展开来,形成了一个圆盘状的图案。
这是……
我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这小子,还真是神仙下凡啊!
那之前在我家旧宅……我靠,他是装的?
这一个二个,都不显山不露水的,我身边就没个普通人!
我走到他身后,见他回眸一笑,双眼被手指间泛出的金光照得熠熠生辉:“染哥,你看,月亮在我们的西南方,月为阴,便是坤卦,以月亮为参照能确定乾卦的方位,乾卦代表的是天,天统领万物,这宫殿若是按照爻教风水所建,应该就是在乾卦对应的西北方向。”
我看着地面的奇门八卦阵,有点理解他了的意思:“行啊,你小子够可以的,有两下子,”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头上的一根毛翘了起来,脸又泛起了红晕,挠着后脑勺,“还好没忘全……”
“莫唯,你当年闯的那祸,与我能转世重生有关吧?虽然不知道你具体做了什么,但,谢谢你。”
他怔了怔,亮晶晶的眸子看着我,欲言又止,我退后了一步,与他相顾一笑。
破晓时分,那座被树木纠缠的古老宫殿,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尽头,于晨雾间若隐若现,恍若海市蜃楼。
再次看见这座宫殿,我的心不由急跳起来。那林会在这里吗?我忍耐着想立刻冲进去找一找的冲动,环顾四周,寻找他曾引领我走过的路线,突然,我目光一凝,同时听见身旁的莫唯叫了一声。
“那是……高山兀鹫?”
是白哈尔?我朝盘旋在不远处的悬崖上方的白影狂奔而去,瞧见峭壁斜下去的一条细窄山道,正是那林带我走过的那条。
“染哥,你小心些,别滑下去了!”莫唯追过来,气喘吁吁地攥住我的手。因为高原反应加上剧烈运动,我感到天旋地转,跪在了雪地里。
“找到了,就在这里,就在下面。”
那林,把你埋在这儿,是不是,就能为你留条生路?
“此处好重的魔气啊,看来还真找对了。”甫一进入山洞,我就听身后的清绝道长低叹了一声。扑朔朔的振翅声袭来,白哈尔掠过我肩头,落在山洞内一处。认出那里就是上次我气得要撒尿标记的位置,我抱着背包几步走近——火焰石上,还残留着上次那林凿出的裂痕。
恍若隔世。
我半跪下来,抚摸着那裂痕,取出了背包里的登山镐。
那林,就是这里,对吗?
见我开始挖土,莫唯和小七也上来帮忙。凿开岩层,往下挖了几米,便露出了虬结盘曲的树根,一团被树根包裹的、砰砰搏动的东西,也随之露出了出来。我怔怔盯着那东西,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这是……心脏啊?”莫唯喃喃道,“我草,这些树根,难道是血管?”
——山心地热处,火焰石下,也埋着那林的心。
我心头震颤。
心脏,手臂……那林,你是将自己大卸八块了吗?
“别耽误时间,小圣君这么做,定是有他的用意。”
清绝低声提醒,我忙翻出背包里的树偶,与那林的心脏放在一起,深深埋入土中。合上空荡荡的背包,我的心也似空了个大洞,像往外漏风的热气球,往下坠落,落不着实处。
忽然,外面传来轰隆一声,地动山摇,整个山洞都震晃起来。
“糟了,是不是雪崩?”我们冲到洞口,此时日轮已升至头顶,令我得以一下看见,悬崖下广阔无垠的林海中,竟有一处塌陷了下去,出现了一个漏斗般的天坑,这动静如此巨大,以至整座山都在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