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川在北京前门火车站的讲话第二天一早就传到了总统府,怀仁堂内的一间办公室内,坐在办公桌前的孙文放下了手上的报纸,看着坐在一侧的汪精卫、胡汉民两人问道:“你们觉得吴畏之昨晚说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阳光从东墙的窗户斜斜照入房内,把房间内照的甚为明亮,汪精卫能够看到总统的脸色并不是很好,并不是说休息的不好,而是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的样子。
就在汪精卫想着该怎么回复总统的提问时,这边胡汉民已经坦率的向总统说道:“吴畏之昨晚在火车站的讲话,明显是在把革命的对象指向了中央,是在指责中央没有担负起应尽的责任来。要我说,本党的一些同志也确实不像个革命同志了…”
“好了,展堂。”孙中山打断了胡汉民的长篇大论,转而看向了汪精卫问道:“季新你怎么看?”
汪精卫思考着说道:“展堂兄说的倒也不错,吴畏之此次虽然是受总统邀请入京,但我看他这次入京恐怕也有着自己的考量。之前在天津,昨晚在火车站的对外讲话,吴畏之都显示了一种当仁不让的姿态。我看,这次吴畏之入京,应该是不会再退让了。”
孙中山一手悄悄的按摩着右腹,一边靠在椅子上默默思考着,过了好久才长叹了一声说道:“这次我写信给吴畏之,本就是想要请他来京中主持大局的。当前的中国,没有共和党支持的政府是运转不起来的,我们总不能继续让政府成为一个摆设,从而让各省自行其是,这对于国家和各党派都是没有意义的。
展堂,你给季陶打个电报,让他先在上海把党务整顿起来。确实,本党之前招收党员时良莠不齐,导致许多品德低劣的劣绅也混入了党内,这些人大大的拖累了本党的声誉,应当把他们开革出去。
不管怎么说,国民党也是一个革命党,怎么能够和前清那些官吏的品德看齐?也难怪人家现在越来越兴旺,我们倒是越来越死气沉沉了。那些知识青年们现在都不愿意加入本党了,这样下去,国民党岂不成了一群老年人的俱乐部了?”
胡汉民点头认同道:“总统说的不错,本党确实不能再这么堕落下去了,现在年轻人凡谈起革命就必谈起马列主义,谈起马列主义则就认同共和党,总统的三民主义和本党就难以再吸引革命青年。如此下去,二三十年后中国还有本党的立足之地吗?”
孙文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几分薄怒道:“吴畏之的能力是有的,他对于革命也是有功劳的。但是他把共产组织、马列主义和委员会制度引入中国则是大错特错。按照马列主义和共产组织的方式去改造中国,日后中国还能称之为中国吗?
中国需要的共和制度,而不是共产主义。因为只有共和制度才能赢得国家的统一和完全独立,马列主义的实质还是为了消灭中国的传统文化和国家认同,最终让中国成为了国际共产组织的一个分支,这和列强的殖民地又有什么区别?”
汪精卫坐在一旁默然无语,他并不认为总统和胡汉民说的都对,在他看来什么主义都是假的,只要能够先把好处拿到手才是真的。吴川带领的共和党打着马列主义的招牌破坏了中国的不少传统文化,但是也让共和党获得了俄国布尔什维克和欧洲社会主义者的支持,这对于共和党来说就是一大胜利。
自鸦片战争以来,满清也好、北洋政府也好、同盟会也好,几乎就没有得到过外国人真正的认同,虽然一些日本浪人支持过同盟会,但是这些日本浪人就是在本国都受到了本国主流社会阶层的鄙视,认为这就是一群无赖和亡命徒,不是什么社会精英。
但是支持共和党的,除了俄国布尔什维克之外,在欧洲各国都属于文化界的进步力量,他们认为中国共和党和欧洲的进步政治力量是相同等级的,而不是把西方文化改头换面的东方主义。
特别在巴黎和会之后,共和党在欧洲报纸上虽然遭到了不少批评,不过这种批评不是指责共和党的愚昧和落后,而是指责共和党并没有站在文明世界的一边。在某种程度上,共和党就像日俄战争之后的日本,成为了可以被西方所接纳的地方势力。当然,他们应当进一步接受西方的价值观。
怎么说呢,共和日报上有一篇文章曾经评价过西方人对于共和党的观感,“…这让我想起了《鲁滨逊漂流记》中的星期五,在文明人鲁滨逊的帮助下,黑人星期五脱离了自己野蛮的吃人的种族文化,从而成为了文明人鲁滨逊所教化成功的拥有文明世界价值观的星期五。
那么文明人鲁滨逊是如何看待这位被自己教化的文明的野蛮人星期五的呢?他觉得星期五应当如对待野蛮民族的君主一样对待自己,成为自己的仆人和杀戮他的野蛮民族同胞的帮手,这才是一个好的、有着文明教养的野蛮人。
由此可见,所谓西方文明世界把文明传递给了东方的野蛮民族,本身就不是什么浪漫小说,这些文明人只不过需要一些认同西方文明价值的观念的带路党,然后借助这些带路党的力量去抢劫、杀戮野蛮民族而已。
请看大英帝国在伦敦的博物馆和伦敦塔,那里储藏着英帝国主义的强盗过去数百年来从美洲、从希腊、从埃及、从非洲、从印度和中国抢劫而去的财富。孟买平原上累累的白骨,难道不是英帝国主义吃人最好的证据吗?
所以,西方文明想要向我们传授什么样的文明价值观呢?如何优雅的吃人吗…”
汪精卫觉得共和日报上的这篇文章其实说的很有道理,这时间上哪有什么主义,左右不过都是吃人的文化,只不过有的野蛮一些,有的优雅一些,但谁也不比谁高贵。
不过他还是能够理解总统和胡汉民两人的心情的。对于总统来说,三民主义已经成为了自己最后一道护身符了,革命和国家建设这两方面,现在都已经输给了吴畏之了,这一点大家也算是有目共睹。这样一来,三民主义上就决不能再退让了,否则总统的人生岂不是都被否定了吗?
幸好吴畏之没有搞出什么革命理论出来,处处都以马列主义为理论指导,就这方面而言,总统至少还是技高一筹,尚有三民主义可以压制对方一头。但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三民主义在国内知识青年中渐渐不敌马列主义了,因为苏联的建立,正让国内的知识青年开始青睐能够击败协约国联合镇压的俄国革命了。
共和党虽然打着马列主义的招牌,也从日本和俄国人手中夺回了东北的控制权,但是共和党并没有如俄国革命这样,正面对抗了协约国和同盟国的大军入侵。在这一点上,东亚各国的革命青年都更加的佩服俄国布尔什维克一些。
欧洲战争中,协约国和同盟国之间的残酷战斗已经通过照片和纪录片传播到了世界各地。就这一点来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被实时向全世界报道的战争。因此各国民众不仅了解这场战争的残酷,也更加理解了先进工业国的强大力量。
但是在如此强大的力量面前,俄国布尔什维克居然推翻了沙皇专制政权,并打败了来自国外的干涉力量,自然引起了东亚革命青年的关注。和难以模仿的共和党的崛起模式相比,俄国革命才是东亚各国革命青年能够效仿的道路么。
哪怕是现在和胡汉民一起批判马列主义的总统,其实也化了不少力气去研究俄国革命,想要从中借鉴有益的经验以改造三民主义和国民党。
至于胡汉民么,一向以总理接班人自诩的他,自然是最痛恨吴川和共和党的,因为对方正让国民党开始远离执政的位置。失去了执政地位的国民党,让胡汉民争到手又有多少意义呢?恐怕党内的其他同志还会把本党失去执政地位的黑锅甩在他的头上吧,因此胡汉民才能和总统一起同仇敌忾了。
批评了一通吴川和共和党之后,孙中山终于把注意力转回到了一直没有出声的汪精卫身上,向着他说道:“季新,你刚刚说的也不错,吴畏之今次入京是必然要拿到执政的权力的,这一点我是不会惊讶的。
当然,然以本党的力量和国内的现状而言,向吴川做出退让也是必然之事。从安徽发生的事情来看,共和党真的要是撕破了脸皮,没有人会站在我们这边对抗他们的。
所以,下一届的总统选举是不会出什么意外的,不过我们当前要做的不是和吴川争夺执政的权力,而是要确保共和体制的维持。只要共和体制还在,那么我们最多也就是从执政党变为在野党,日后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可要是共和体制也被破坏了,那么我们就不可能再回北京了。”
汪精卫只是思考了片刻,就向着总统说道:“总统的意思,是尽快的把宪法签订通过吗?”
孙中山点了点头,国民党北上时的第一目标就是为了重修宪法,然后按照宪法召开国会,从而遏制住总统和政府的权力。但是当时谁也没想到,袁世凯过世后北洋居然这样不能打,居然让国民党捡到了总统的位置。
当然,国民党党员们都忽略了,不是北洋不能打,而是共和党把北洋的手脚都绑了起来,所以一贯习惯于用武力说话的北洋军阀,最终被国民党轻易的在政治上掀翻了。
就像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的时候,南京国民政府采取了总统制;等到不得不把总统让给袁世凯的时候,国民党又迫不及待的想要把政体改为内阁制。
在孙中山接任了总统一职之后,国民党又试图在宪法上给总统开后门了,这就使得中华民国的新宪法迟迟不能完成。欧洲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北洋团体已经四分五裂,原本政治协商会议中三足鼎立的局面变成了共和党和国民党的争斗。
到了这个时候,共和党对于这部新宪法和建立一个各方参与的国会就没啥兴趣了。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带给共和党的红利实在太大了,大的足以让共和党实施完全的独立执政,而不再需要各方力量的平衡了。1920年北方的救灾,再一次证明了国内各方力量的虚弱,这些力量提供的资源甚至不及东北民间的捐助物资的一半。
而中俄德三国经济贸易圈的形成和中美、中日、中国和南洋地区的经济互补,使得中国实施第一个工业五年计划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在这个情况下,共和党就不可能再为了政治上的平衡而让出一部分权力了。五年计划需要的是一个集中权力的中央政府,哪怕只是集中了长江以北地区权力的中央政府都行。
于是到了这个时候,轮到共和党对讨论了将近四年的中华民国宪法采取拖延战术了。汪精卫虽然性子柔弱,但并不是看不出共和党代表的意图。不过他还是对吴川抱有一定的幻想,希望这位之前一直保持隐忍的共和党领袖,这次也能继续顾全大局。
在孙中山的指示下,汪精卫接受了前往探访吴川的任务,希望在吴川正式前往总统府拜会总统之前,能够同这位共和党领袖达成某些政治上的协定。
而抵达北京的第一个早上,住在西交民巷的吴川就迎来了一波访客,其中最为重要的自然是美国驻华大使查尔斯 克莱恩,这位美国大使和吴川见面后,第一时间就向他说道:“芮恩施先生托我向您问好,他将会在六月前往菲律宾履行文职总督的职务,美国和贵党在南洋的合作,将会继续下去。”
吴川和克莱恩握手后,顿时欣然的回应道:“这倒是一个真正的好消息。哈定总统在就职典礼上的演讲,一度让我感到了不安,担心新总统会重新走向孤立主义,那么中美在亚洲的一系列合作就要出现问题了。不知,威尔逊总统还好吗?”
作为美国进步主义的一员,克莱恩在吴川面前倒也是相当的放松,他对着吴川说道:“威尔逊总统卸任后,依旧在为美国加入国际联盟而进行巡回演讲,目前看来还不错。至少中部和南部的农民是支持总统先生的,当然这应当感谢贵党对于总统的支持。
支持哈定总统孤立主义的美国人虽然不少,但是还有许多美国人认为,至少亚洲和中东是不能放弃的。所以,短期内美国在亚洲的政策应当不会有较大的变化…”
克莱恩对于吴川说的基本是实情,因为中美之间的商贸协定,使得威尔逊总统在卸任时至少不是一无所有,这也就使得民主党在选举中不是一败涂地,因而能够保留住一些政治成果。
哪怕是那些支持哈定总统的国内财阀,也不赞成全面从海外收缩的外交政策,毕竟现在美国在南洋和中东、远东等地还是保留了一部分投资的。而美国在南洋及远东的利益,因为中美商贸协定的存在,也获得了共和党的保护,这就更加让那些美国财阀不愿意从亚洲撤退了。
因此,克莱恩在吴川面前表现的就比较坦率,美国进步主义现在能够用以抵挡财阀们进攻的政治成果,无疑就是中美合作关系了。假如中美关系恶化,那么美国财阀就可以向美国进步主义进行全面的政治清算了,这对于美国进步主义来说,就是一大挫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