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堡靠近镇中心的一座青砖大院内,一名穿着裘袍的中年男子,正坐在西厢房的窗前翻看着一叠报纸,在他边上三、四步的位置摆放着一盘炭盘,盘中的木炭明灭之间并无多少烟气冒出,倒是把这间不大的书房给烘的暖洋洋的,完全感受不到屋外冬日的寒冷。
就在这位中年男子沉浸于报纸中的新闻时,门口的棉布帘子突然被掀了开来,一名穿着戎装的精干军人匆匆走了进来,他从屋外带来的寒风让坐在书桌前的中年男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王占元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一边嚷嚷着让身后的随从给自己弄一壶热茶来,一边毫不见外的拉了一张椅子在男子斜对面的桌角坐了下来,这才望着男子唉声叹气的说道:“日本人今天恐怕是进不了四平了,幸亏周公子你提醒的我,要不然我们这次可又要撞到铁板上去了。”
被王占元称之为周公子的中年男子,名叫周学熙,字缉之,号止庵,安徽至德人。他的父亲是曾任两广总督的周馥,而他自己则在10年前入了袁世凯的幕下,为袁世凯主持北洋实业,推动了北洋一系列新政的实施。
19年,周学熙担任了新成立的滦州煤矿有限公司的总经理,成为了北洋军事集团的财源之一。虽说周学熙在北洋军政集团内并不居于核心圈子,但是他的妹妹却嫁给了袁世凯的八子,因此他距离袁世凯的核心圈子也没有远多少。
王占元这才会对这位一点的都不见外,更很快对方这次出现在军中可也是另有任务,他就更想亲近一下这位北洋的财神和袁世凯的姻亲了。在数日前,朝廷已经下旨令袁世凯接任内阁总理大臣,眼见的北洋集团就要翻身入住中枢,王占元自然不会甘心继续留在关外和革命军对峙下去了。
对于王占元心里的弯弯绕,周学熙一点都不感兴趣。虽然他是支持袁世凯入住中枢的,不过他对于政治并不感兴趣,他更中意的还是搞实业。
此次跑来东北,其实并不是他自己想来,而是他所主持的滦州煤矿有限公司和开平煤矿达成了合并,经营数年的事业却因为时局而全功尽弃,这实在是令他心灰意冷,方才主动接下了这个出关的任务。
开平煤矿即庚子国难时为英国人所骗卖的开平矿务局,当清政府返回北京后几次同英国人交涉也无法取回煤矿,于是袁世凯便支持周学熙开办滦州煤矿有限公司,试图用商业手段收回开平煤矿。
滦州煤矿有限公司以50万两官银加上200万两商股作为资本,又获得了滦州煤矿周边0平方里内禁止他人采矿的行政命令保护,故滦州煤矿有限公司发展极快,开办不到三年煤炭产量已经超过百万吨。周学熙于是和开平煤矿打起了价格战,使得经营开平煤矿的英国人产生了脱身的念头。
在周学熙和英国人的不断交涉下,英国人开出了270万英镑的价格。而周学熙讨价还价,减至了178万英镑,英方决定同意。
但是19年10月北满、武昌爆发了革命,大清朝廷岌岌可危。滦州公司的股东们生怕再次出现当年被洋人夺走煤矿的悲剧,匆匆同意再议合并。
于是,主客顿时易位。19年月,开平、滦州煤矿达成“合办条件协议十款”,同意合并成中英开滦矿务有限公司,股权对等平分,利润则由开平得六成,滦州得四成,管理权由英方把持。
滦州煤矿以十倍面积只得四成利益,而且管理权尽入英人之手,其结果与周学熙的开办滦州煤矿初衷简直南辕北辙。周学熙对于开滦合并的结局当然是十分的不满,他在自己的日记中写到:“吾拂虎须,冒万难,创办滦矿,几濒绝境,始意谓,将以滦收开,今仅成联合营业之局,非吾愿也。”
但是在滦州煤矿股东的压迫下,周学熙根本无力阻止这一协定的通过。而他最大的靠山袁世凯,此时也不愿意和英国人进行对抗,反而建议他暂时放手以待来日。
面对商业和官方上的劣势,周学熙只能放弃了和英国人继续对抗下去,但也拒绝出任合并后的总经理一职位。毕竟他看的很清楚,在英国人把持的管理权局面下,这一职务只能成为英国人的傀儡。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从徐世昌那里听闻了,袁世凯想要派人出关去接触一下北满革命委员会。周学熙立刻想起了,自家的启新洋灰厂和某人签订的合同,因为战争爆发的缘故,到现在只执行了一半。他想着还不如自己走这一趟,既能远离了开滦合并的是非,也能乘机把之前未履行的合同给解决了。
虽然他现在已经清楚,这些洋灰的购买者实际上是北满的革命党,但是面对这样一单大合同,还有之后的办厂意向,他也就不在意对方的身份问题了。毕竟这大清国看着也不像还能坚持下去的样子,他也就没必要坏了自家的生意了。
如果是在过去,像王占元这样的老丘八是没有资格在他面前如此随意的。再怎么着,他好歹也是簪缨门第,又是袁世凯的姻亲。
只是如今毕竟已经是看得见的王朝末世了,过去令人生畏的官宦门第,终究还是比不上手中握着枪杆子的武人的。而在官场商场打滚了这么多年,周学熙自然也不会再摆出什么公子哥的架势来,如今就算是身为北洋领袖的袁世凯,对于这些过去的部下,也只能哄着骗着,绝不会再如过去小站练兵时,对着这些丘八呼来喝去的。
毕竟过去北洋上下只认得袁大人,而今日北洋已经自有体统,这些将领已经不再是袁世凯可以轻易贬斥的军头了。或者说,就算袁世凯贬斥了他们,那些兵丁也只是认得自己的老长官的。既然袁世凯对着朝廷玩拥兵自重的一套,那就别指望下面的军头不有样学样了。
周学熙哪怕是辞了滦州煤矿总经理的职务,他周家在京津一带终究还是家大业大,始终都是要靠着北洋这个集团来看门守户的,因此自然不会在这些小节上和北洋的军头起什么意气。
于是他放下了手中的报纸后,对着王占元不以为意的说道:“我都这把年纪了,还称什么公子。王老兄若是不介意,就唤我一声老弟,要是介意就叫我止庵好了。
日本人能不能打下四平,其实都是不打紧的。重要的,是王老兄你得替咱们北洋保住手中的这只力量。项城如今虽然临危受命,接了内阁总理大臣的职位,眼看着不日就要返回北京,入住中枢了。
可如今国事已然大坏,南方各省纷纷独立,朝廷眼下除了近畿和西北几省之外,几乎再无一片净土。而即便是如此危急的时刻,京城的满人权贵子弟还想着给项城掣肘。
咱们北洋,现在是外有民党武力威胁,内有满人猜忌,可谓是腹背受敌。如今能够依靠的,也就是手上的这只武力了。有着这只北洋军镇压着,项城还能左右腾挪,为朝廷为大家找出一条出路来,要是手中连这只武力都不存在了,就算项城再怎么折腾,大家也只能坐以待毙了。”
王占元听的连连点头,不住的附和道:“周老弟说的是,咱们北洋能够重新出头,不就是靠着朝廷无兵可用,这才让我们翻了身。要是没有南北这场乱事,我看朝廷是死活不会放袁大人出山了。”
说到这里,王占元突然就停顿了一下,接着才犹豫不决的问道:“这南方的民党,咱们北洋也伸量过了,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只要袁大人一声令下,咱们豁出些本钱,总能把南方的民党给平下去的。可这关外的革命党该怎么收拾?
要不是这些革命党莫名其妙同日本人起了冲突,现在说不定都已经打到山海关了。这些革命党和南方的民党不同,不仅作战凶悍,还有着大量的精良武器,据日本人说可能是俄国人在支持他们。我们虽然不惧这些革命党入关,可要是俄国人插手的话,我北洋军恐怕是撑不住的。”
周学熙沉默了片刻,这才叹了口气道:“国事唯艰啊。这内忧外患一起扑来,我们也只能指望着项城带着我们走出一条活路来了。你替我安排安排,和对面联络上,就说北洋派人想要拜访一下革命委员会的吴主席,不知可否给个方便。”
王占元并没有立即答应,而是有些犹豫的说道:“现在去和对面联络,是不是太早了些?我看那些日本人还没怎么出力呢,是不是在等一等,等到日本人和革命党再打上几仗。说不定革命党就败了呢?”
周学熙冷笑了一声道:“让日本人赢了,这东北一样要丢。而且,既然要拉拢这些革命党为我们北洋所用,自然就应该在他们最需要我们的时候下注。
要是他们彻底输给了日本人也就罢了,可要是他们之后侥幸挡住了日本人,我们再想和他们沟通,恐怕就不会如今日这么容易了。
再说了,向他们示好之后,革命党就能把更多的兵力用来对付日本人,他们双方闹个两败俱伤,那才是对我们北洋最好的结果。不管谁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也不会轻易的来招惹咱们了。”
王占元终于起身出门,不久就找了一名亲信令其去对面革命军传个口信。当天色昏暗下来的时候,这名亲信带来了对面的回信。王占元和周学熙稍稍讨论了几句,就叫来了五标的标统,让其找几个精明一些的军官陪着周学熙,去对面走上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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