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他走近外婆,接过张露的粥碗,喂向外婆嘴边。外婆却不肯喝下去,只是睨着他,很生气的样子,冷冰冰硬邦邦地问:“那个叫关晓的女人回来了,是不是?”
尹嘉华怔了怔,向张露望过去,挑着眉,一脸询问。
——你说的?
张露瞪大了眼睛,眼底蓄起泪,用力摇头,无辜得简直像有人欺负了她。
——我没有!
外婆的气一下发得更大了,“你觉得是露露和我说的吗?你就这么看露露的吗?她什么也没跟我说过,是我自己看到的!露露这可怜的孩子!如果不是我今天亲眼见到那女人了,露露她真不知道还要在你这里受多少的委屈!”
张露半低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仿佛外婆说得不错,她真的受了好多委屈似的。
尹嘉华在一旁看得不由有些心烦。以前总觉得她单纯,现在才渐渐明白她其实很攻于心计。
这女孩实在太会抓人的心思,对他是,对外婆更是。
他抬手去顺外婆后背,想安抚她的情绪,外婆却挡开他的手,不领他的好意。
医生说过,外婆不能生气,一旦激动会很危险。他不敢有所动作,静静地等外婆平和下来。
终于半晌后,外婆又再开口。
“小嘉,这真不关露露的事,刚才露露推我去外面晒太阳,我是在走廊里看到那女人的,她在窗口给一个男的jiāo费,我让露露去问过了,人家大夫说,那男的是她丈夫!”说到这,外婆忍不住又激动起来,“小嘉,六年前你就被这个有夫之妇骗过一次,六年后你难道还想被她再骗一次吗?!”她拉住尹嘉华的手,开始急促地喘起气来,“我、我没几天好活了!如果、如果你心里真有外婆,你、你就答应我,跟那个女人再也不要有瓜葛!你、你就答应我,立刻和露露结婚!”
外婆急喘着等待尹嘉华的回答。
尹嘉华迟疑着,犹豫着,挣扎着。他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决定与张露分手了,可是现在外婆却叫他们结婚。
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外婆终于发起怒来,一把推开他,气喘着说了两声“你、你”,便晕厥了过去。
尹嘉华一下慌了手脚,大声叫着医生,并把外婆抱去chuáng上。张露在一旁哭出声音来。
把外婆救醒后,医生撤出病房前责备尹嘉华:“怎么照看老人的?不是说过不要让她生气吗!这样的情况如果再出现一次,老人会很危险的!”
尹嘉华自责不已。
外婆躺在chuáng上,闭着眼睛,嘴唇乌紫,奄奄一息。
张露在一旁哭得厉害,简直叫他心烦,“嘉华,结婚吧!就算为了外婆,我们结婚吧!”
她哭诉得殷殷切切,任谁听了都要动容一下。他看到外婆眼角有泪水滑下来。
他的心一下就软了,一刹间所有心防全都坍塌。
是啊,结婚吧,哪怕是和一个自己并不深爱的女人,就当是为了外婆吧。
他不顾外婆的抵触,坚持去握她的手,“外婆,求求您别生气了,我答应您,我和露露结婚!好不好?”
外婆终于肯把眼睛张开来看向他。眼泪顺着她的眼角大滴大滴地滑落,浸润着她脸上那些gān枯的皱纹,她无力地抬手伸向张露,张露反应很快立刻伸手过去握住她,老人吃力地把两人的手叠在一起,握住,气若游丝地笑着:“我、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这一刻,尹嘉华说不出自己心头是苦是涩还是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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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一会儿,外婆忽然拉住尹嘉华,“小、小嘉,你答应外婆,不、不要再和那个女人有瓜葛!”她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尹嘉华脑海里蓦地闪现出从前一幕。
那时他还是小混混,她花钱要给他jiāo学费让他学习软件编程。他当时说什么也不肯用她的钱。她就柔声哄着他,说:“有骨气有志气,很好,但它们不能当饭吃!我没说这钱是白花的是不是?这钱算我在投资,是我借给你的,等你有了出息那一天挣了大钱,必须连本加利还给我!”
想起这一幕,他心里酸涩得几乎发了麻。
他对外婆说:“外婆,我曾经欠那个女人一笔学费,等我算清了钱还给她,就再也不跟她有瓜葛!”
外婆对他的这番说辞显然觉得太缺乏说服力,她迟疑着,“你、你这是不是借口?想、想要敷衍我?”她又拉过张露的手,放在尹嘉华手里,“你、你刚刚答应了我,小、小嘉,你不能辜负露露!”
尹嘉华安抚她:“不是借口,外婆,你相信我,这一次算清了从前的账,我就真的跟她一刀两断!”
尹嘉华既是在安慰外婆也是在警告自己。
事后他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时刻,想起从前的事,又提出那样一个还钱的事由?他想或许自己是想用这样一种方式,与过去,与那女人,与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情与恨,做一次彻底的、决绝的了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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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饭时分,尹嘉华先打发了张露回家。张露本来不愿意自己先走,但是看到尹嘉华发青发白的脸色,她知道这一个下午所发生的事给他的冲击很大,这个时候她应该给他一些空间,让他理顺他体内那些纷乱情绪。这会是最明智的决定。
她一个人先回了家。
尹嘉华在病房里等外婆打完针睡熟了,到病房外给杨辉打电话,叫他马上想办法找到一个经验丰富让人放心的看护。
电话刚挂断,他就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么熟悉的声音,喊得他的心都为之一震。
他缓缓转过头,动作显得缓慢而疏冷。
他看到关晓。
他有些意外,她额角上竟贴着绷带。明明恨透了这个女人,明明说过还她一笔钱后,就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牵连,可是看到她额头上有了伤,他还是无法控制的心头一紧。
她怎么会受伤呢?
她对他笑着,笑容带着怯怯的小心,他看得心里发酸,gān脆扭过头做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假装没有瞧见。
以前外婆反对他们在一起,他却执意要和她好,他跟外婆起了争执,负气地跑出家门,跑到她那里去,一连几天都不回家。她那时就像现在这样,对他怯怯地小心地笑着,哄着他,亲着他,说着无数温柔的好听的话,叫他回家去看看外婆,她说外婆一手把他带大,就算再不开心,他也不该顶撞老人家。
那时候他多么年轻气盛,起初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去。她就收了那怯怯的小心的笑,很忧伤地对着他叹气。她说:“嘉华,外婆已经很不喜欢我了,如果你再这样,因为我和她一直对着gān,外婆会更加讨厌我的!”
他细想了想,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于是赶紧奔回家去。
他从她那里离开时,她站在门口送他。她踮起脚尖很温柔很温柔地吻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怯怯的小心的笑容,声音媚得几乎苏了他的骨头。她告诉他,好好和外婆说话,不许再闹别扭。
他那时并没有领悟她的声音里是含着一种祈求的,祈求他不要和外婆硬来,因为他越和外婆硬碰硬,外婆就会越讨厌她。等他能咂摸出她的这种祈求时,她已经不在他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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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不想看着她脸上那怯怯的小心的笑,把头扭向了一边。
她却再一次叫住了他:“嘉华!”
他几乎有些怨恼起来。她今天怎么会这样执着。
他只好把眼神调回来再看她一眼。
她赶紧抓住机会迎视着他的眼睛,轻轻问:“嘉华,我们不能这辈子就跟仇人一样,是不是?”她说着说着,似乎有些激动起来,眼底氤氲起一抹忧伤,“嘉华,我们……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仇视对方呢?如果,如果我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并不是祈求你原谅我,但这起码会不会令你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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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东飞又来找关晓。他说自己浑身都痛,必须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是不是伤了脏器。
关晓额头上的伤,她一直疏于护理,这几天已经有了红肿化脓的迹象,甚至人也有些发起烧来。她不想在离开这里之前再生出其他枝节,决定和孟东飞一起到医院处理下伤口。
到了医院,孟东飞从脑袋查到脚跟,从内科查到外科,验血验尿验便,CT、X光核磁共振,所有能做的检查他几乎都做了,直到所有报告上都显示他只是皮肉程度的淤青,健康绝无大碍,他才不再折磨关晓。
而这一串的化验检查,费用当然要由关晓来出。
关晓整个人晕晕沉沉的,浑身也热得厉害,她已经懒得去跟孟东飞计较。直到孟东飞终于相信自己的身体并无大碍,她才有机会去看额头的伤口。
大夫说由于她处理不当,她已经感染了破伤风,应该住院观察几天。她不肯,只让大夫开了几瓶水给她挂。
她不能住院。钱被孟东飞刚才的各项化验败坏得差不多了,她还得留一些给自己在新的地方落脚使用。
她包扎完伤口,孟东飞嚷着要开些养气安神的药来吃,她只想快点打发他,就答应去划价,让他在原地等着。
可走到一半时,她竟在走廊里看见了尹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