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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看书 > 历史 > 霸楚 > 第一章、文种使楚

越王勾践二十四年,越既灭吴,拓地于沂、泗之间,毗邻莒国和鲁国,一步步迫近中原腹心地区,于是勾践就打算北上盟会诸侯,并送邾子益归国,乃问诸大夫道:

“范大夫行前寄语,既聘鲁,乃可使苦成大夫聘齐。鲁、齐肯与盟,则晋自来矣,晋既来矣,其郑、宋、卫、莒等不敢不至。然而,是否还要遣使聘楚,请楚王也与会哪?”

文种反问道:“大王欲会诸侯,则其会有两途,不知愿循哪一途而行哪?”

“如何两途,文大夫试为寡人言说吧。”

文种拱手答道:“其一途也,大王亲率大军,空越地而北上,以吴之降人为向导,姑蔑之师在左,句无之师在右,三夷之众后合,战车千乘,其五兵耀若星辰,甲士万众,执文犀之盾与扁诸之剑。大王则亲秉斧钺,戴旗而行,以临于鲁,鲁君必惧而来会;复攻于齐,三败其师,齐乃可服;继之陈兵于河南,召晋君臣来见。

“由此取会,而我越与晋人必争先歃血,晋人云:‘于周室,我为伯。’大王则使臣云:‘于姬姓,吴为长,而寡人灭之。’争之不休,大王乃曰:‘日旰矣,大事未成,当建鼓整列,使戎车之士死之,长幼乃必可知也。’……”

勾践一摆手打断文种的话:“此非夫差之素行乎?”你这整个儿是把当年吴王夫差黄池之盟那一段,改几个名字,硬往寡人头上套啊。

文种微微一笑,说:“曩昔夫差北上盟会诸侯,以求为霸,虽恃其力,而终不能先晋君而歃血……”

黄池之会,晋、吴两国国君究竟是谁先歃血的,向来众说纷纭。中原诸侯都说是前几年才去世的晋定公为先,但夫差返吴之后,却到处宣扬,是自己为先,他才是诸侯之霸主。此前归生使越,就是按着夫差的说法讲述的,但如今文种偏偏要反过来说,自然别有用意在——

“为吴虽强,可以威服鲁,而不能遽服齐也,乃前后三战,败齐师,杀其卿大夫,始能威行于齐。然即便无我越师掩袭姑苏,夫差去国千里,终不能服晋也,难道还妄图渡河而向宁、隰乎?于今我虽灭吴,会稽较之姑苏,距离中原更为遥远,道路迢递,而晋之执政智伯少年气盛,更非昔日老成的赵简子可比,则大王欲霸,而不伐齐、攻晋,以求胜之,乃可得乎?

“臣为大王计,不如迁都于沂、泗之间,期以十年,徐徐侵齐、伐晋,然后可以求盟会而霸诸侯也。”

勾践心说别扯淡了,且不说沂水、泗水流域,距离我大本营太过遥远,真要迁都过去,没有十年稳固不了,遑论十年间能够败齐、败晋?寡人光灭一个吴国,前后花了多长时间啊!而即便真的如你所言,诸事顺遂,寡人都已经六十多啦,还有没有十年可活哪?

文大夫故意指出这样一条基本上走不通的道路来,分明是警告寡人,不要蹈夫差的故辙,不要奢望只凭借军事实力,便可在短期内称霸于诸侯。那么,他所说的另外那条道路,又是什么呢?

于是诚恳地向文种问计,文种答道:“其二途也,前范大师使鲁,已许鲁人,归其沂西田土,大王乃可再遣使赴宋,同样允诺宋人,复使苦成大夫使齐,申以盟好之意。则齐、鲁、宋必肯来会,晋人亦不得不来矣……”

勾践一皱眉头,说:“此亦范大夫之遗计也,如此自可盟会诸侯,然如此可能得霸乎?”

文种双手略略朝下一按,意思是请大王您稍安勿躁,随即回答道:“大王亦须遣使,入于成周,朝觐周王,献上贡礼。今周之衰也,戎践其郊,而晋侵其鄙,晋虽为霸,诸卿相争,已不贡于周凡数十年,则周王会大王之使,受大王之献,必喜而可知矣。可请周王命卿士,召诸侯盟会,许大王为伯,晋乃不敢争先矣。”

勾践闻言,不禁捋须颔首,面上微露笑意。

别瞧现而今周天子只剩一个空架子,终究是名义上的天下之共主,那么倘若周天子肯于封拜越王为伯(霸),晋人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抗命吧?除非越国一点儿实力都没有,否则勾践大可假借周王之命,召集中原诸侯,联兵伐晋。

别国不敢说,齐国肯定是乐见其事的,说不定还会主动要求担任先锋。

只听文种继续说道:“然昔夫差黄池之会,但称吴公而不敢称吴王,恐怒晋也。若大王北上与诸侯盟,既朝周王,乃可复称王号乎?当自降为越侯……”

勾践点头笑道:“理应如此。”

本来什么吴王、越王,那都是关起门来自家喊着好听,即便行人通传于诸侯之间,正式文书上,往往也只敢称“君”——就是含糊地表示,所奉乃是吴国或者越国的君主之命,而至于这位君主是啥爵位,干脆不提。

真要论爵位,吴、越,也包括楚国,那君主都以“子”为号啊,就跟蛮夷酋长没啥区别——在周天子和中原诸侯看来,也确实都是一票蛮夷酋长,即便吴君姬姓。4

所以“子”从狭义来理解,不算诸侯,那么周天子要命诸侯之霸,肯定不能命以一“子”啊,则勾践就只好称越侯了。不过在他想来,越侯也无所谓,总比越子要强些吧。

旋听文种继续说道:“然大王以越侯身份,会晋侯、齐侯、鲁侯,乃至于宋公亦可,岂能复会楚王哪?若遣使召楚王来,他肯去其王号,称楚子、楚侯否?若楚王在,周王焉肯遣卿士与会?而大王以侯爵而直面楚王,尚可先歃血乎?”

话题兜兜转转,终于绕回到勾践最早的问题上来了。

皋如在旁边插嘴道:“范大夫之意,是不请楚王与会了,但如此一来,会不会激怒了楚国?”

文种摇摇头,笑着回答道:“诸侯之强,无过晋、楚,若二君俱会,必争雄长,哪里还有我越国什么事?且葵丘之会,齐桓为霸,而不会楚;践土之会,晋文为霸,亦不会楚;鹿之会,宋襄召楚,反为楚成王所劫。可见大王以周王之命盟会诸侯,不宜召楚王来……”

后世所谓“春秋五霸”,不管哪一种说法,其实若真细论起来,宋襄、秦穆、楚庄、吴阖闾或者夫差,都不能算是名正言顺的诸侯霸主,因为并未得到过周天子的承认。周天子真正命“伯”,也就是诸侯之长,等同于霸,只有齐、晋两国而已。

因为楚王不肯去其王号啊,那周天子怎么可能拜另一位王者为伯呢?而齐、晋之受命,都是打的“尊王攘夷”的旗号,矛头正对楚国,楚王也绝不可能来会。

由此文种建议道:“大王可将臣此言,遣一介之使,明明白白告知于楚王。若会而楚王至,楚不霸则弱其名,将无颜再立于诸侯之间;若欲霸则必恶周、晋、齐,且破弃与我越国之盟。与其如此,何如不会?听闻楚王章颇为贤德,必能明辨是非,不至于因此而衔恨也。”

咱们不必要请楚王与会,只要跟他解释清楚道理就成了。

勾践点头道:“如此,最好请文大夫往郢都一行,为寡人向楚王致意。”顿了一顿,又说:“苦成大夫使齐,皋如大夫使晋,曳庸大夫使宋……然则何人为寡人往朝周王哪?”

不由得慨叹道:“惜乎,范大夫舍寡人而去矣!”

出使周朝可是个难事儿,既要求行人能言善辩,还得通晓礼仪啊,要知道如今周天子就靠着点儿礼仪遮面了。只可惜越国重臣,不是於越土著,就是楚人出身,对于周礼都不稔熟,也就范蠡还曾经往中原跑过一趟,拜会过同样重礼的鲁国……

想到这里,勾践不禁又念叨起归生来了——“楚之白公,曾从范大夫使鲁,可能请他代寡人朝周否?”

苦成赶紧摆手,说这可不成——“白公终究是楚臣,非大王之臣也,此前从范大夫使鲁,亦假冒大王之臣,托名计然。然今朝于天子,岂可再有所假托?一旦事泄,必恶于周,于我越国不利。”

众人为此皆感束手无策,最终还是文种献计道:“臣荐一人,若能请来,大王可拜为客卿,北朝于周。”

“哦,不知文大夫所言何人哪?”

“仲尼之高足子贡。”

文种的理由,一则子贡是孔子门生,必定娴熟周礼,二则子贡曾经使越,对于他的才能,越国君臣上下全都是心仪的。最重要的一点,子贡如今的身份只是个商人,并未出仕于某国或者某家,那么聘之为客卿,顺利成章,毫无障碍。

勾践闻言,不禁大喜道:“若子贡肯为寡人朝于周,寡人无所虑也。”随即发问:“可知子贡今在何处?”

文种道:“前范大夫使鲁,便欲往会子贡,然先遣人探问,却知子贡不在鲁,而行商于齐、卫之间。敢请苦成大夫使齐,打探子贡的消息,请来与大王相见。”

苦成答应了。

于是文种便奉命西去使楚,特意绕至淮水之上,途经白县。归生得报,赶紧出邑远迎——终究是他名义上的老丈人啊——将文种毕恭毕敬,请至府中,登堂而坐。

文种先谈国事,说我此来,是向楚王致意,寡君打算北上盟会诸侯,并朝于周,因此不便延请楚王与会,希望可以得到谅解。

“子反以为,楚君能听否?”

归生趁机说道:“越王北上,既欲返沂西之田于鲁、宋,则当遵从前诺,畁淮上之地于我楚,若以此为说,寡君绝无不听之理。”

你以为楚王章愿意跑去跟晋、齐两君面对面哪?只要肯给实利,他巴不得安坐郢都不动呢。

文种沉吟不语。

于是归生老实说道:“实不相瞒,此前自姑苏城下归来,入郢复命,寡君便问归生,越既灭吴,不知几时肯畁我楚淮上之地啊?我云:‘且待越王北上,归沂西于鲁、宋,则必与我地也,若其不与,而云日后,必诓也!大王试思,初得其地犹可望与,既久牧之,谁肯平白畁人?倘真如此,臣请与越破盟,会齐、宋而共伐越。吴人恨越,必肯为应,败之不难也!’”

文种闻言,多多少少吃了一惊,忙问:“子反何必如此进言?若越、楚破盟,于子反有何好处?”

归生淡淡一笑说:“寡君已许,封我于徐。”

文种想了一想,回复道:“这也不错……”随即表态:“子反无须多虑,我必劝谏寡君,尽快畁淮上田土于楚,以久续两国之好。且亦当请寡君勿堕徐邑,勿迁徐人,皆留诸子反。”

归生大喜,急忙伏身致谢。

说完公事,文种请归生屏退左右,方才低声问道:“范少伯既辞官,拥夷光而去,且不久前还接走了其妻,不知今在何处?”

归生愕然道:“难道就连文大夫也不知范大夫的下落么?”我本来还打算向你探问的。

文种摇头道:“少伯但寄一书信于我……”

“书中如何说?”

文种犹豫了一下,摆摆手道:“都是些闲话,未言将往何处寄身……我还以为,他会来寻子反,与其女相会。”

归生狡黠地一笑,低声说道:“范大夫寄书中所言,我或许可以揣度一二……”

文种一皱眉头,紧盯着归生的表情:“其言为何?”

“大意不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而鸟喙,其相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我既去矣,子何不去?’”1

文种不由得大吃一惊。

归生觉得吧,倘若范蠡寄书中果然只有些家常闲话,文种没必要瞒自己啊,说不定还会将出来跟自己一同探讨,斟酌,看看是否字里行间,透露了范蠡的行踪。由此试探,果见文种表情紧张,那就干脆把史书上记载过的那段话给背出来了。

相信大概齐,应该就这意思,虽不中,亦不远矣。

而在文种听来,你们翁婿俩莫非早就商量过吗?那要说范蠡落跑,而你事先并不知晓,范蠡如今身在何处,你也丝毫没有头绪,我怎么可能相信啊?!

这小子,鬼得很,跟他老丈人一个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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