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一国之君,纡尊降贵,幕天席地用山林野膳,这情境,也是世所罕见了。
徐飐获准入席,美味入口之际,丝毫不吝惜对萧弋的称赞。
萧晃慢条斯理地品味着萧弋亲手烹制的菜肴,虽未多言,但也不时点头,没说一个字儿不好。
眼前这个言笑晏晏的少年人,当真是他那个打小惹人嫌的孩子么?萧晃在心底默然思忖。自己从前是否对这孩子偏见太深?现下是否也该一摒前尘,重新认识这个孩子……
萧弋和徐飐随口聊着,眼尾余光则悄然注视着萧晃。
眼见萧晃神情由居高临下的审视、转为顾虑重重的猜疑、又转为晦暗难明的深思,萧弋自觉时机成熟,便找个借口,拉着徐飐离席。
等他再回到桌前时,身边人却已非徐飐。
眼下萧弋身边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萧晃的嫡妻、萧弋原身的母亲,王氏。
即是家宴,原配夫人岂能不在,萧弋借故离开,便是先一步说服了徐飐,再与徐飐一同将王氏请来与萧晃同席。
王氏这会儿看着神智清醒,在萧弋的扶助下缓步而行。徐飐、兰雅、及春韶三人远远地跟在她与萧弋二人身后,似也有些以防万一的意思。
在石桌前站定后,王氏便徐徐向萧晃欠身行礼,轻声道:“王环参见陛下。”
《天机令》书中向来只称原身这位疯癫的母亲为“王氏”,萧弋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王氏名王环。
萧晃看见王氏到来,自然也理解了萧弋的意图,沉吟片晌,便冷峻对萧弋与王氏二人道:“既然来了,那便坐吧。”
王氏闻言点头,迈步时却又显犹豫,似对与萧晃同席用膳带着些微抵触。
此时又听萧晃道:“朕今日身在民间,便非天子,你等无须再行繁复礼数。坐吧。”
王氏终究惝恍地在萧晃对面落座。
她与萧晃二人中间的空位,就成了萧弋的坐席。
虽说这所谓的一家三口都已围坐一桌,但桌上的氛围起初相当难以名状。
不论萧弋、萧晃、还是王氏,每个人单拎出来看,似乎都没什么问题,可放到一块儿,就是怎么瞧怎么不对劲儿。
最熟悉的陌生人,莫过如是。
萧晃与王氏阒然一隅,直到萧弋自作主张地闹出了动静,僵局才算有了打破的苗头。
“来,父亲、母亲,尝尝我的手艺。”他将碗筷分别推到萧晃与王氏面前。
萧晃和王氏不约而同地愣上了一愣。
他二人看看萧弋、再看看彼此,总算艰难地四目相交。
“你——”
俩人同时发话、又同时欲语还休,眸光波动、唇缘轻颤的样子竟也出奇一致,倒是难能可贵地显现了几分夫妻相出来。
萧晃望着王氏的脸庞,面色愈发黯淡,冗长的岑寂后,才又幽声发问:“这些年……你还好吗?”
“……好。”王氏悻悻偏过了脸。
“……那便好,”萧晃似微有动容,轻轻点个头,又将目光移往了广袤天地,“你我上次像这样坐在一起,已是十几年前了吧?你……怪我吗?”
王氏惘然失神,并不答话,只低低地念道:“景耀……”
“景耀”当是萧晃的表字,《天机令》原书中同样没提到过。
天子的名讳,乱叫可是要杀头的。
王氏能唤萧晃的表字,想必也是因为年轻时,也曾与萧晃有过鸾凤和鸣的恩爱时光,彼时对夫君的称谓,她早已刻骨铭心。
萧晃与王氏俩人虽然已算是相互问候,可桌前的气氛仍旧显而易见地尴尬。
萧弋干脆不管那么多,给萧晃和萧晃和王氏一人盛上一碗汤,眨着眼冲二人笑道:“您二位再待着不动,饭菜可都要凉了。”
他此举果然再度奏效,萧晃和王氏二人的眼神,立马来了个急转弯。
俩人瞧了瞧碗中多出的东西,又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萧弋,随之便齐刷刷地举筷,各自从盘中夹起根大鸡腿,放入萧弋碗中。
也是这一瞬,原身的这对儿父母看着萧弋的表情,破天荒地一致,对孩子的关怀与爱怜,都写在眼尾眉梢的褶皱里、额角鬓边的白霜间。
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一回,却换做萧弋无所适从。
他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有人给自个儿夹菜——穿书后没指望过,在现世时也不曾奢求。
现世中,萧弋虽贵为影帝,可一辈子亲缘淡薄,从没拥有过家庭温暖。
没人知道,他无父无母,打小就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亲情为何物,他体验为零。
萧晃和王氏那不谋而合的举动,只教萧弋感觉眼前景象忽而有些模糊,心跳的速度也变得不太对头。再就见萧晃与王氏俩人眼中,似已装不下彼此,只能装下一个萧弋。
萧弋压根都没察觉,有那么一霎那,自个儿笑得何其真挚,早就不再是演戏。或许,潜意识里,他真的已将萧晃和王氏当成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而那一刻,他与萧晃与王氏三人,也确如寻常百姓家一般围坐一桌,严父慈母,和睦共处。
然而,萧弋毕竟病骨支离,今儿个硬生生忙叨了一下午,到了这会儿,身体早已支撑不住。晚间的山岚一吹,他便又难抑咳喘。
萧晃和王氏无不面露惊忧,一个叫着“晏之”,另一个叫着“弋儿”,都显得手足无措,不知怎样做才能让萧弋好受些。
萧弋却摆摆手,笑对萧晃王氏说句“别担心,我没事儿”,极力压低了咳声。
原身这两位父母的关系,好不容易看上去有了修补的契机,萧弋以为,自个儿刚刚好可在这时候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