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弋这家伙当真和他一样是南海敖族人么?
对此,萧肇深表怀疑。
但在今夜、在见到萧弋的模样后,萧肇哪怕再有一问究竟的冲动,也还是保持了沉默。
萧弋选择他照看沈夜,自然是因为,他是守得住秘密的人。
既如此,他又何必一定要探得萧弋深藏心中的、独属于这家伙的秘辛呢……
天快麻麻亮时,萧弋和萧肇俩人已近城门。
萧肇却在这时猝然驻足。
他看不下去了。
在寒风中乱舞的白发,再难挺直的背脊,为了保证不跌倒、死死抓着他胳膊的苍凉如白骨的手……
现如今,随便萧弋身上的哪一个部分,他都真真没眼看。
“阿弋,不能再走了,你必须得休息。”
萧肇几乎是连背带扛地,把萧弋按坐在路边正待营业的小面摊上。
萧弋气力尽失,屁股一沾到椅子,就变成一滩死水。
可他还是硬拿出一只爪子,半撑起了脑袋:“阿肇,对不起。”
“对不起?”
萧肇被这家伙冷不丁冒出来的话搞懵。
“对不起,沈夜的事儿,将你牵扯了进来。你刚才那样帮我,对谢小侯爷却太不友好。你要让他怎样想?”
萧弋极力聚拢起涣散的眸光。
“要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人,莫名其妙为了个受尽天下唾弃的罪人而与我短兵相向,我保不齐会吐血三升,从此与这人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隐山他——”
萧肇先是愣了愣,随即便是一声长叹。
“我相信,隐山是明事理的人,等到时机成熟,我去与他解释,他会明白的。反而是你……”
“我什么?”
“真的有必要这样吗?宁愿教全天下人都误会自己。”
“……阿肇,这世上总有些事儿,需要有人去做。”
即使身体再颓败,萧弋眼底的微光,也始终如一地清寂幽亮。
他早就打定了主意——那些事儿,没资格烦劳别人做,那就由他自己去。
萧肇久久没能再说什么。
萧弋眼眸中的那束光,直达这位敖人族长的心底,激起千层波、万重浪。
他仿佛看到那束光里,恍然映出了一条嶙峋的路,蜿蜒曲折,荆棘丛生。
而萧弋这家伙就算是用爬的,也义无反顾,非走上那条路不可。
再过上个一时三刻,城门楼子下,便远远地有辆马车驶来。
车前手持缰绳赶着马的人,正是唐赟。
如他所说,一来一回,一夜时光。
玑玄子那老不死,眼下就坐在车中。
唐赟往生楼此行,简直顺利得忒过分。
首先,楼主大人和掣云叟并不在楼内,偌大一片山岭,几近无人之境。拜山门这一步,直接可以省略。
其次,玑玄子也压根儿用不着唐赟去找。甫一到山下,他就见这老孙子揽着一筐酒葫芦坐在玄渊水岸边,脖子申得那老长,就似擎等着有人来接他。
形如十岁孩童、状若酒痴狂徒。
得嘞,就这位。
唐赟谨记着萧弋对玑玄子的描述,一下就把这位老前辈认了出来。
却不想,玑玄子瞅见唐赟,竟还要激动百倍,欻地蹦到唐赟跟前,劈头盖脸就开始叽里咕噜。
他先是说什么小朋友临走时跟他讲过,假若自觉身体支撑不住,就会找人来请他出山,后又说他掐指一算,立马就知小朋友定然要完,是以干脆收拾好包袱坐等来人。
唐赟见识了这位老前辈的风采,才算彻底承认萧弋所言非虚。
不过玑玄子这出人意表的样子,倒也省了唐赟不老少心。
这位老前辈才是铁血真孙子,在他面前,小辈们却好似都没了装孙子的必要。
唐赟嘿嘿一笑,提溜起玑玄子衣领就走。
一夜车程,二人及时回到燕京城中。
不消多会儿,萧弋的眼底,就也纳入了他俩所乘马车的倒影。
“阿肇,我大概要离开京师一阵子了。”
“……去做什么?”
“找一个答案。”
萧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和萧肇说着就此别过,随后便又摇摇晃晃地独自一人戳到了路当阳。
唐赟眼神极好,突见这家伙只身拦路,登时吁停了老马。
原是约定秦家再见,这家伙怎么就自个儿晃悠到城门楼子了呢?
唐赟直觉,自己不在城内的这一夜,秦家大宅院里,莫不是生出了什么事端。
可不等唐赟问询,玑玄子的一记朝天吼,就已捅漏马车一个大窟窿:“小朋友!本尊可想死你啦!”
他咣地破门而出,瞬间抱住萧弋大腿:“啊呀呀呀,本尊就知道,再见你时,你会变成这副鬼样子!”
这老孙子嚷嚷一会儿,接着竟然就嚎啕大哭起来:“小朋友,本尊可喜欢你啦!呜哇哇哇,本尊不想你死!你死了,谁有还能听本尊唠嗑、陪本尊玩耍啊!”
他哭得太生猛,边喘气儿边打嗝儿,到了后来,已没一个句子是连贯的。
唐赟愈发听不清玑玄子呜噜呜噜念叨着些什么,却又见这老孙子酒葫芦塞子一拔,掰开萧弋的嘴,就要把葫芦里的液体朝着萧弋嘴里灌。
“前辈,那不是酒么?”
“少瞎扯蛋,本尊不会害这小朋友的!这是本尊最近几天新研制的、能减缓小朋友病痛的灵药!”
“好嘛,那您起码悠着点儿……”
唐赟整个人都看呆了。
还别说,玑玄子这葫芦里的药,是有那么点效用。
萧弋两条灌了铅似的腿,虽还做不到如普通人一般,却也逐渐能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