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扶着车辕立直了上身,旋即就给唐赟送去道清澄的瞳光:“唐兄,咱们可以出发了。唐兄打算去哪儿?”
“这……”
唐赟一是对萧弋的身体状况仍存疑,二是真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地。
九州之广,还有哪儿值得一去呢?
他思来想去,迟迟下不了决断。
“唐兄没想好,那便由老天爷来做决定吧。”
萧弋顺手捞起玑玄子那只空葫芦,放到几人面前。
“尖头指向哪个方向,我们就往哪个方向走。”
就这样,葫芦在地上滴溜溜地打上几个转,最终停摆向西南。
既是天意,那遵循便是。
老马拉车载着萧弋唐赟玑玄子仨,就此踏上旅途。
不论权贵亦或百姓,谁还不是芸芸众生,游移不决、要靠老天帮忙做抉择的人,肯定远不止唐赟一个。
这一日,紫微垣宣政殿内,大邺当朝天子、乾元帝萧晃,就也成了其中之一。
要让萧晃接受亲儿子换了人的事实,并非一件易事。
纵使不得不接受,让他决定是否要将沈夜的皇子身份昭告世人,就更是难上加难。
这位一国之君把自己关在屋里思索整日,终在天黑时分踱出威严肃穆的宣政殿、到了造工奇巧的问仙台,以求上苍给予指引。
问仙台这座阆苑琼楼,除非萧晃特准,否则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翊国公徐飐有要事启奏,却也只能在问仙台下候着,无计可施。
不奈,那满天的神佛,这日都似不当值,竟没一个乐意冲萧晃显灵。
萧晃临风凭栏,眉心褶皱有如刀刻,总算召了徐飐来到顶层露台。
“怀宁,你们说沈曦行才是朕的孩子,二十年年过去,朕才得以与他父子团聚。那晏之呢……晏之又是自何处来?!难道说,这么多年,朕抚育的,都是别人的孩子?!”
抚育……
徐飐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既无抚养、亦无教育,将那孩子和母亲逐出皇庭,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又在想要用人之际,不问那孩子的自主意愿,就对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让他执行那般危险的任务……
这算哪门子的抚育!
徐飐一时无言,萧晃一只手却已猛地拍上栏杆。
“朕如何是此等不负责任的父亲!自己的孩子,也会认错……不管晏之是谁,他对我大邺皇庭,知道的都太多了……怀宁——晏之,不能留。”
“!!!”徐飐闻言大惊失色。
他万万没想到,萧晃竟对萧弋起了杀心!
“陛下,晏之的身世确实有待查验,但那孩子心存良善——”
“可他已失去黎王之位,从朕的儿子沦为庶民,身份一落千丈!他深入往生楼多年,你又怎知他不会心存报复,从此借往生楼之力兴风作浪,变为我大邺的威胁?!”
“陛下,晏之无怨无悔地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最后又将你的亲子带回您身边,使你不至一世不知真情。更不用说,你先前下令通缉曦行,晏之为弥补此举的影响,不惜背负恶名、受千夫所指!试问,他能威胁到陛下什么?!况且,重病如斯,晏之那孩子已经、已经行将就木了啊陛下!”
话说到这份儿上,徐飐已然声泪俱下。
可这位国公爷并不曾想,自己越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越是触怒了龙颜。
“徐飐!”
萧晃咆哮如雷,勃然大怒。
“你以为朕不敢裁撤你的官衔、褫夺你的爵位?!”
“陛下就是将臣五马分尸,臣也要说,晏之是个至善至纯的好孩子!自始至终他所做的,都是赤子之心、以报家国!”
徐飐无所畏惧,浩然正气贯长虹。
而与此同时,这位翊国公心里,也又一次对萧弋另眼相看。
在给徐飐的那封信中,萧弋不仅言明了发现沈夜真身的前因后果,也预计到了萧晃得知真相后会有的反应。
因此,他在信里已告知徐飐,为避免激发矛盾,也为躲避萧晃追责,自己会暂时离开一段时间。
晏之那孩子,事事皆尽想于人前,谋划之长久、思虑之深远,当世同龄人中,再没能见到出其右者。
徐飐这样想着,愈发坚定了要为萧弋发声的决心。
恰恰也是萧弋这副开了七窍的心思,让徐飐某种异样的感觉越来越浓烈。
萧弋实在与他的某位故人太相像。
想当年,那位故人不也是在这般风华正茂的年岁,隐藏皇子身份成为先皇密探,于无声处功绩累累,不计生前身后名,但求国泰与民丰。
换个角度看,老萧家到了萧晃这一代君主,也算是完美承袭了前人的衣钵。
萧晃大约是有些乏了,冗长的沉默过后,金刚怒目之状已多少缓解。
“怀宁……皇后回宫事宜,转交于靖谦去办。晏之躲藏在哪里?你去给朕带他回来!”
可惜,徐飐宁死不屈。
“怎么,你难道还想违抗圣命不成?!”
萧晃的眼眸顿时又变得威严不可逼视。
“陛下,臣担心晏之的身体,也想找到他。可若带他回来,就是为了方便陛下将他处决,那陛下不如先行将臣处决为上!”
穿鞋的怕光脚的,光脚的怕不要命的。
徐飐乃是国家的中流砥柱,萧晃真把他拖出去砍了,与自断臂膀无异。
砍虽砍不得,但瞧着也是着实心烦。
“好你个徐怀宁……”这位大邺天子咬牙切齿,却也无可奈何,唯有大手一挥教徐飐滚蛋。
这场君臣之争,至此无疾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