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那条冰道,大约是有着某种古怪的吸引力。这家伙即便咳嗽得没了人样,也还是东倒西歪地爬起身,趔趄着朝冰道走去。
天无绝人之路,但这寥寥几步路,萧弋如若走了一春又一秋。
尤其是,走着走着,又见一块包裹着冰雪的巨石,顶天立地,把冰道堵了个密不透风。
萧弋又是一阵咳不成声,眼前迷迷蒙蒙,瞧什么都混混沌沌。
他抬起爪子去抹唇角,脚底冰面上,却仍是滴滴答答地绽开一朵朵血梅。
足下再一个磕绊,萧弋的身子就摇摆着撞向那块万斤巨石。
可也就在这时,一只冰凉凉、血淋淋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第113章 破阵曲(三)
113 破阵曲(三)
确实, 那是一只手。
属于某个人——某个……仅存一息的人。
那只手从巨石底部伸来,触碰到萧弋的脚脖子,颤抖、虚弱, 如鬼似魅,虽在意料之外, 却也在情理之中。
萧弋怔怔驻足,维持着身子将倒未倒,乱七八糟地弯下腰。
大抵是直觉,他已知道这只手的主人是谁,并且因此急迫地睁圆了自个儿的“老花眼”。
看着巨石下那团血肉模糊的影子,萧弋有如万箭穿心。
“唐……唐老前辈——”由于哽咽,这家伙的字音全偏到了姥姥家。
是的,向萧弋伸出手的人, 正是唐赟的外公、蜀中唐家的掌舵人, 唐疑。
由此可见,萧弋并不孤单。他并非单蹦儿一个被困冰窟,陪他一块儿囿于此地的, 还有这位唐老爷子。
可眼前的情景, 只比孤单更让人绝望。
唐老爷子就卡在巨石和冰壁间,两条腿均被死死压在了巨石下,碾了肌、碎了骨,只剩半截身子外露,虚弱地斜仰着冰壁。
鲜血不断从石下涌出, 又不断冻结成殷红的冰坨。
山体崩塌下陷, 这万斤巨石便是从整座山体中分离而来。
巧的是, 山崩骤现之际, 萧弋和唐疑坠落在同一片区域。不巧的则是, 唐疑的两条腿,也已被这巨石砸中,骨肉俱灭。
若非唐疑内力深不可测,这么重的伤情换做一般人,必定命丧当场,断然没有存活的可能。
“小兄弟……祸兮福所倚……”唐疑气若游丝,脸上却带着笑,“赟儿,你的坚持是对的……我们……总算……不枉此行……”
他力不从心地吐着字,同时向萧弋摊开了蜷缩的五指。
原来唐老爷子的手里头,正攥着颗冰晶似的小东西。
萧弋仔细一瞧,但见那小东西莹润剔透,竟是一枚翡翠耳坠。
这么个小玩意儿,自是女子之物。
要不是唐疑随身所携,就只能是从别处所获。
一瞬间,那砸断了唐疑双腿的巨石,也将萧弋的心洼撞出个大窟窿。
只听唐疑断断续续地又道:“醒来那一刻,我已感觉不到痛,可我的手仍有知觉……就在这儿,我摸到了这耳坠……我永远不会记错,这东西……是那个孩子的……是……我的女儿的……”
萧弋望着那翡翠坠子,半晌无言。
他极力克制着自己动容,却还是没能有效做到表情管理。
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在这皑皑雪山中,他也一直渴望着见到点什么东西——就类似,现今唐老爷子拿着的这翡翠坠子。
可越是想要见到,就也越是害怕见到。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若见到了死物,是否便代表着,要找的人,也已成了死人?
“小兄弟……老夫知你……重病在身……老夫如今……亦无法行动……两厢比较……反倒是你……仍能行走自若……强过了老夫……”唐疑因痛楚而低喘,“故而……老夫……有一事相求……”
他紧抓住萧弋衣摆,似有千言万语,一滴滚烫的老泪,啪嗒坠落在萧弋手背:“你……你能否代老夫……再去……再去深处……看一看……”
“……”萧弋无语凝噎,体内的某股子冲动就如山洪暴发。
他多么想换个称谓来回应唐疑,更亲切、更真实,但拼命点头叫出口的,依旧是那声“唐老前辈”,恭敬,却架不住遥过天际的疏离。
就在这时,唐疑的手忽而抖了抖,低吼声“让开”,蓦地将萧弋推到一旁。
再接着,就见他一手拍在巨石上,雄浑的内力瞬时震碎巨石一隅,使得巨石和冰壁之间豁出个缺口,恰好可供一人穿过。
唐疑已近弥留,没希望活着离开雪山了。这点萧弋清楚,而唐疑自己,只蝓袭比他更清楚。
所以,这个老人甘愿耗尽生命之力。他所做的一切,都只为达成那个困顿大半生的夙愿——找到自己的孩子。
到了这一步,渝卥他们距离源头,已是咫尺之遥。
“好,我往前走……”萧弋睁着濡湿的眼、咬着苍白的唇,坚定地跨过豁口。
向前走,非但为唐疑,也为他萧弋自己。他一意孤行、不忌死生,本就是要来这儿的啊。
留在这个世界的执念,仅此而已。
而此刻,唐疑的热泪,一滴滴淌进萧弋的血脉。
心坎上有团炽焰在灼烧,教他痛不欲生,却也教他的身体,失去了对寒冷的感知。
他似乎,真的不怕冷了。
沿着唐疑开辟出的路,萧弋继续向前探索。
迈过百步后,这条冰道也终究再无路可走。
冰道的尽头,是顶天立地的冰墙,微弱的反光下,犹似面并不太通透的镜子,如真如幻。
一个恍然,萧弋仿佛透过那镜面,看到冰墙内部隐着两团迷蒙的雾霭,若即若离,有三成像人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