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晃眉心一蹙。
显然,这个儿子的举动,远不如他预期。
“从前二十年,我一直姓沈名夜,很习惯。”沈夜终于清冷发声。
虽说没挑明,但他也已很直白地表明了心迹——更名换姓,非他所愿也。
萧晃怔了怔,随后便接了一记长叹,声色很轻,气息却很重。
“罢了,此事容后再议,”他轻拍沈夜肩膀,仔仔细细端详沈夜一番,复又屏气凝神,一字一顿道,“曦行,朕要你记住,自今日起,朕是大邺的君王一日,你就是大邺的太子一日。”
萧晃语声落尽,此后的太庙大殿,便陷入了万籁俱寂。
半晌时光,一如百年漫长。
殿中再有音讯,便是沈夜那深渊似的眸光,恍然间地一紧。
沈夜何等身手,察觉到大梁断裂前夕、木纹微末的声响,当机立断,就揽住萧晃躯体,急如星火地飞身外间。
这便接上了太庙坍塌的那刻。
萧晃安然无恙地撤到殿外,全都得仰仗自个儿的这个好儿子。
烟尘飞散,振聋发聩。
萧晃站在远离塌方大殿数十丈的空地上,望着殿宇半面废墟,又惊又异、又嗔又惶。
这位一国之君,是否也在思索,今日这太庙之劫,莫不正是上苍不满人皇的统治,因而赐予下界异像、以示其震怒。
惊天动地的响动,自是引得宫闱上下人人恐慌。
片晌未过,萧晃身边的大红人、司礼监掌印太监温让,就统率着一水儿禁军,飞奔着前来护驾。
看到萧晃毫发无伤,温让近乎是用爬的来到了萧晃身边,喜泣“陛下无碍,天佑大邺!”。
掌印大人振臂扬声,禁军将士即刻也跟着山呼“万岁”。
诚然,温让和一众禁军瞧见萧晃,便没理由瞧不见萧晃身侧的沈夜。
他们瞧见沈夜之时,空地上也聚拢来了更多的宫人与臣子。
萧晃注目沈夜,起初并无言语。
救他这条老命出水火的人,是沈夜,是他的唯一的儿子。
于是乎,久经考量后,这位陛下郑重做出了一个决定。
——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时,萧晃当众宣召,自己身边的年轻人,即为大邺太子。
“佑我大邺者,吾儿也。”
一国之君睥睨众生,雄浑的嗓音,于旷远的天地间回荡。
几乎没人敢去过问萧晃,这堪比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太子殿下,为何会与曾经的锦衣卫指挥使如此相像。
即使真的有些言官,斗胆发出窃窃私语,也很快就被温让带人镇压。
世人皆知,沈夜已死。
有了这层契机,哪怕跟沈夜一个模子刻出来,太子殿下的身份,也再容不得质疑。
况且,忤逆圣意,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温让驱散众人,恭送陛下和太子回宫。
可回过头来,这位掌印大人就兀自踱到廊道拐角,浅勾个唇角。
“真相竟然是这样。我先前所想,还是太少了。呵,太子;呵,沈曦行……”
太庙供奉着老萧家历代先祖,如今飞来横祸,必得尽快修缮。
萧晃大手一挥,便将督工之责交予了沈夜。
也是,既已身为太子,必将肩挑重任,确实没毛病。
天黑下来后,沈夜重回太庙。
打今儿个起,他便能够以萧晃亲子之身,正大光明地站在青天白日下了。
可望着眼前废墟,他并不感觉欣喜。
一点都不。
断裂的屋脊使得殿宇凹出个大坑,一勺星河漏入坑洞内部,又不经意地涌入了沈夜的眼底,化成他眼眸中那片深渊中,零零总总的光斑。
沈夜花了好大的力气,却无论如何揉不走那抹星光,不得不任其占据了眼眶,后来更是索性直接仰首碧空。
恍惚之间,沈夜只觉九天光华皆尽汇聚成丝滑的笔触,在空中描着点、摩着线,直至构成了一幅亮晶晶的人像。
他心神一晃,只见那人冲自己咧嘴一笑,一闪一闪的光点,岂不就是那人调皮的小虎牙。
奈何,那星光织就的笑容越灿烂,沈夜便越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那个绝情得让他心碎的人,如今在哪儿呢?
他和那个人,注定有缘无份了么?
这辈子,他们还能再相见么……
相见的前提,必然是活着。
沈夜活着,萧弋亦如是。
甫一睁开眼,无尽的痛楚就如十八般酷刑桎梏在身,只教萧弋生不如死。
还能呼吸,情况就不算太糟。老天爷一而再再而三地容许他在鬼门关旁左右横跳,对他属实是偏心了。
他“宽慰”着自己,落寞地笑笑,但笑意一息就变作撕心裂肺的深咳。
这个地方,很奇异。
萧弋发觉,自个儿似是孤零零地身处一座冰窟中,周遭再没任一的活物。
此地的环境,飘飘渺渺,如梦似幻。
唯一隐约可见的,即是前方一条幽幽的冰道,应是亿万年时光天然凝成。
谢峻上山时引发的那又一场山崩,前所未有地声势浩大,从穹宇到地壳,三界都好似覆灭于一旦。
霜雪裂石穿云,整座山峰向内坍塌,惊天巨震不绝于耳。整座山峰分自此崩离析,由内而外地不断下陷。
萧弋大抵明白过来,自个儿眼下已被深埋山中,与众人失散。
前进无门、后退无路,等待他的,貌似已只得戚戚然一个“死”字。
不过,说这家伙是向死而生也好、回光返照也罢,人老先生在这大限将至的节骨眼耍上,就是又一遭硬抖漏出了茍延残喘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