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萧弋诞生时,经络与脏腑就均已受寒毒腐蚀,先天不足。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太医会对萧晃说,萧弋这是娘胎里带出的病征。明明都是实情,太医却因言获罪,在萧晃盛怒之下被格杀勿论。
“二十多年,外间风云变幻,这座洞穴却始终冰封山中,若非今日,往后的十年甚或百年,大抵也不会为世人发现。”萧弋眼中雾气氤氲。
他毕竟不是萧昱和唐艾,那时的那两人,身处这样的险境中,会是怎样的绝望?
他……不敢想……
困在这冰洞中,绝没机会活下去。可萧昱和唐艾宁愿自己消亡,也定当要为刚出世的孩子,换取一线生机。
也许,正是父母对孩子这份无私的爱意,切切实实地打动了上苍,一处转机,不时便展现在二人眼前。
萧昱和唐艾,真的给自己的孩子,找寻到一条活路。
冰壁上的那个连通着外界的小洞,进不去成人,但刚巧不巧,可放入个婴儿。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出去,小小的婴孩无依无靠,几乎不存在活下来的可能。
但“几乎”并不等同于“毫无”,留下,却是必死无疑。
让孩子沿着小洞后的冰道滑向山体外,孩子可能被野兽叼走,可能被风雪淹没,也可能……被偶入山间的人所发觉。
那时候爹娘两个人,一定很踌躇、很心碎吧……
萧弋默默地凝思,但觉无尽悲凉。
而今,他萧弋之所以能来到这儿,便是因为,萧昱和唐艾历经天人交战,终究还是痛下决心、选择一搏。
也多亏这一搏,才教他萧弋多出了生命二十载春秋,难得人世走一遭。
“可惜爹娘没能预想,掣云叟功力太过了得,竟然没有死去,几日后便卷土重来。他应是寻着哭声,在雪地中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我。后来此人便心生一计,将我带回燕京,为报复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将我和他的孩子做了调换。我和那孩子的人生轨迹,也从此逆转。”
话到此处,沈夜的影子,又一次在萧弋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萧弋和沈夜,血脉同源,可以是亲人,却不能做恋人。
多滑稽,多荒谬。
天下有情人终成兄弟。
真就应了那句玩笑。
萧弋独自一人固守着这个秘密,很久很久了。
他早就下定决心,必须和沈夜划清界限。
必须。
唐疑却还不清楚沈夜即是萧晃之子,只是听到掣云叟将萧弋送入太子府,便大为震惊。
“你的意思是,此前,你一直作为皇帝亲子生活?你——就是儋州黎王?!听闻那位陛下极度厌恶黎王,那你、那你这些年——”
萧弋微微一怔,赶忙打断唐疑:“外公,坊间传言,岂可尽信。其实我过得很好,读书习武,锦衣玉食。大伯和伯母从不知沈夜与我调换的原委,只当我是他们的亲子,全副心血都倾注于我,对我悉心教导、宠爱有加。我得是修了八世的福分,才换来这辈子的气运吧。”
一言以蔽之,他绝不愿唐疑知道自个儿成长环境的压抑,于是所说的话和真实的经历,没一个字儿沾边。
身在炼狱,心向光明。
原身做不到,但他萧弋可以。
“听你如此说,外公倒也安心。你本就淌着萧氏皇族的血,阴差阳错,仍旧成长于皇家,就好像天意安排,亦无可厚非。”
唐疑欣慰颔首,似已察觉不出伤痛,又再问道:“对了,你既身为黎王,后来为何又会以南海敖族人自居?”
萧弋遂答道:“儋州与敖族领地相近,我也曾和敖人手足生活过一段时日,多少通晓了他们的风俗。几年前,为了调查某些人和事,陛下让我只身入江湖,我便拟用了敖人的身份,以方便行事。”
唐疑:“那位陛下让你调查的,莫不就是往生楼?”
萧弋:“外公,您是不是也已想到,那往生楼的楼主大人和掣云叟,真身都是谁?”
唐疑却沉寂稍时才又开口:“晏之,外公不想你再涉险,回去做你的黎王,不好么……”
“外公,陛下已寻回了自己的孩子。这世上,再无黎王了。”
萧弋的语声淡淡的,如同在诉说一件与自己没动点关系的陈年旧闻。
却听唐疑轻叹:“是他找到的,还是你替他找到的?外公好歹也活了这么大岁数,你的性子,自认已看得透彻。只能是你自己,主动放弃了黎王之位。”
“……”
萧弋不禁语塞。
唐疑见状,也不再多言,只沉重地摇摇头:“罢了,不提这些。你还没说,在前面看到了什么?”
念及自己的闺女和女婿,这个伤重的老人,嗓子一下子又变得沙哑:“你……你在这冰洞前方,可是见到、见到了他们的尸身?”
“那边……”
萧弋心头一紧。
兜兜转转,依旧绕回了原点。
萧弋不想说谎,该如何向唐疑描述那面混沌的冰墙,却也无所适从。
他打心眼里不愿相信,那面冰墙里,封存着爹娘的遗体。
保不齐是眼花;
保不齐那墙里头什么都没有;
保不齐,萧昱和唐艾两人也早另寻到他法,二十年前,就已逃出生天……
心绪波澜汹涌,自当唤醒了潜伏的病魔,萧弋终于又体会到,何谓生不如死。
说时迟那时快,肆意妄为的暴风雪,又一次在他体内狂舞,一刀刀切碎他的肺叶,一铲铲移平他的心房。
不过片刻,萧弋的身体便倏然下坠。随之而来的,定然是铺天盖地的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