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连那家伙在哪儿，他都不清楚……
其实不单是沈夜，现如今这世上能知道萧弋所在的人，刨除这家伙自己，就只有唐疑一个。
九州另一端，滇地雪山深处，那方千万年寒冰形成的洞窟中，唐疑传功于萧弋的进程，已然接近了尾声。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唐疑的生命之力，终于彻底被萧弋吸纳。
萧弋方才发觉，外公已垂下两手，结束运功。
他慢慢睁眼，但见外公行将就木，只剩气若游丝的阵阵低喘。
“告诉外公……你感觉……如何……”
“我……我觉得气力恢复了不少。体内从前那无时无刻不践踏心肺的寒风，也消失了一大半。”
“好……太好了！你再静坐调息一阵，应就能行动自如……到时候，还要你带外公去前面……去前面……看一看……”
萧弋除了忍泪点头，一句拒绝的话都讲不出口了。
打这会儿起，外公说什么，他就听什么。
他清楚，外公心里仍惦念着女儿，不亲往查看，死也不能瞑目。
再过一个时辰，萧弋自觉已行走无碍。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背负起唐疑，朝着那面冰墙走去。
唐疑失去双腿，又皮肉消弭，照常理根本算不得负担，但萧弋悲沉的足履，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
而在他行走之间，唐疑低靡的气喘混杂着断续的字句，也一声声传入他的耳中。
“晏之，你知道吗……咱们唐家大宅里，迄今仍保留着演武场……我在场地一隅的大叶榕下，亲手给你娘搭了架小秋千……她小的时候，最喜欢让我陪她荡秋千……”
“咱们唐家，依山傍水……你娘那时，还没我一半高……我带她去小石潭摸鱼，去璧山捉蛐蛐儿，去拿飞石打鸟练暗器……也会让她骑在我的脖子上，去瞧伶人变脸……”
“可后来，你娘长大了，不见了……荡秋千的人，就变成了小赟儿……她和你娘那会儿同样的年纪、同样的打扮……我又带着她去摸鱼、去捉蛐蛐儿、去飞石打鸟练暗器……”
“晏之……外公后悔……外公遗恨……为什么，我没能找到你……为什么，那些有意思的事，我都没带自己的外孙去做过……”
“我多么想给你扎竹马、削木剑……我多么想带你去巫峡行猎、去渠江游水……多么想，亲手给你做一日三餐，让你吃到油醪糟、麻辣豆花、红油抄手……”
“我还要……还要把祖上留下的制毒百法……把自己的一身技艺……全都传授给你……”
唐疑伏在萧弋背上，无法得见萧弋的正脸。
殊不知，萧弋听着外公的嗫嚅，早已泪如雨下。
不时后，那堵冰墙便举目可及。
“原来……是这样……”唐疑望着冰墙，面露释然之色。
“晏之……外公，听到了外间的风声……答应外公……想办法，出去……外公信你……能做到……”他的音色越来越弱，口吻却异常平静。
“外公，我们一起出去！”
萧弋死命地点着头。
“等您养好了伤，我们就回渝州！去小石潭摸鱼、去璧山捉蛐蛐儿、去巫峡行猎、去渠江游水！我还等着吃您给我做一日三餐，吃您亲手煮的油醪糟、麻豆花、红油抄手！”
可是这一次，无论萧弋说什么，唐疑都没再给他回应。
等到立足冰墙下，他背上那位一身风骨的老人，已合上双眼，真正没有了呼吸。
万年冰寒的洞穴中，老人眼下的泪痕，很快在脸上冻结成冰。
唐疑走得很安详。
萧弋心上却猛烈地刺痛，灵魂仿佛被抽出了身体。
“外——公——”他声嘶力竭。
奈何，唐疑已溘然长逝，再也听不到了。
萧弋不得不将唐疑的遗体放平，细致入微地擦拭掉唐疑脸上的污泞，一丝不茍地捋顺唐疑缠乱的发丝，又动作轻微地盖好唐疑露骨的断腿。
为外公整理仪容、给外公最大的体面，是他最后的力所能及。
在此之后，萧弋便陪着唐疑的遗体，深陷亘久的岑寂。
外公拿自己的命换他重获新生，他怎么可以辜负外公！当然得拼尽全力地活着。
然而，要从这儿离开，单凭他一人之力，只怕远远不够。
孤身不觉岁月长，约么小半日后，侧方冰壁上那个小洞口，总算又出现了微渺的人声。
细细辨别，是唐艾等人没错。
是的，唐艾已从远方的山林回来，在外部同萧晼和玑玄子俩人汇合。
萧弋深知契机已到，立即脱下大氅下几件御寒的衣物，又把每件衣裳都揉成一团。
随即，他便将这些团起的衣物，一个挨一个地送入小洞中。
洞太小，成人铁定钻不进去，可揉成团的衣物，都和婴儿的身躯差不多尺寸。
萧弋就是想用这个法子，设法引起外间唐赟等人的注意。
山中某处，不断凭空出现他萧弋的物事，唐赟绝顶聪明，必然得调查个水落石出，发现小洞在山体外部的出口，只是时间问题。
果不其然，萧弋此举过后没太久，小洞那头就又有动静。
“小赟儿，唐前辈和那小子当真如你判断，被困在山壁里面了？！”这是萧晼的惊疑。
“小朋友，再坚持坚持啊，本尊就知道你命硬！”这是玑玄子的怪叫。
这后面再过半晌，又隐约能听到小洞中飘来非人声的响动，一时窸窸窣窣、一时叮叮咣咣。
这阵响动持续大概个把时辰，停顿后不久，唐赟的呼喊声，便如潮水似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