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低鸣来的极其诡异，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为媒介进行传播，而是从地面，从花草树木中传递着。
低沉，肃穆，充满哀意的低鸣之音，仿佛是万物的共鸣！
赤莲天师漠然而立，不一会，祂发现自己身披的羽衣，也骤然震动起来，加入到了万物的共鸣之中，汇聚为那让其虔诚哀悼的低鸣。
“哼！”
赤莲天师冷哼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自己的羽衣，莫名的流光泛过，形成隔绝内外的领域，将那充满哀意的低鸣，隔绝于外。
但那宛如万物共鸣一般的低鸣，依旧在其身边回荡着，一遍又一遍的请祂哀悼。
为这个即将在归墟中永眠的世界，献上极致的哀悼！
而这哀鸣声蕴含着莫测的诡谲力量，如无形的黑暗，一点点吞噬，湮灭，抹除赤莲天师的护体法力，然后一步步接近祂。
末日的钟声，从不以主观意志而转移，因为这是客观的规律，不论有形亦或无形的存在，终将一步步迎来末日。
赤莲天师骤然迈步，每一步踏出，脚下的土地立刻被染黑，化作黑色的镜面，而镜面之下，也存在着一个赤莲天师。
黑镜破碎，颠覆与置换。
接近祂的末日钟鸣，被置换到了镜面的另一端，也就是地底的那一端。
当赤莲天师迈步而过后，祂脚下的土地开始急速腐烂，荒芜，最终凋零，失去了一切营养，成为了无法再利用的荒芜沙土。
莫天歌轻敲一下后，便悠然的躺在白骨之车上，慵懒的晒着太阳，当赤莲天师的身影，出现于不远处时，莫天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如一个寿元无多的老人一样，对外界的反应已经非迟缓了。
距离，对赤莲天师而言并不是很有意义的词汇，祂的身影上一秒还在镇子之外，下一秒已经踏入了镇子，再过一秒，已经出现在了莫天歌近在咫尺之地。
一股幽然的芬芳，随风而来，当赤莲天师停步时，祂已踏上了白骨之车，站在莫天歌近在咫尺的地方。
莫天歌缓缓抬起头，衰老而无神的眸子，缓缓落在赤莲天师身上，笑道：
“经过黑渊的牵线，万妖幡里的娲皇与你建立了几分感应与联系，当你从帝都消失时，我便想过你会顺着这条线来找我，不过出乎我预料的是，你来的比我预料的还要晚，而且来了也不直接过来。”
赤莲天师居高临下俯瞰着堕入末日五衰，从身体到心灵都已濒临毁灭的莫天歌，眼神泛过一抹奇特的神色。
即便只要一抬手，赤莲天师就能直接将莫天歌这个调戏了祂好几次的小贼轰杀成渣，但祂却没有出手，反而以一种微妙的姿态，保持着距离。
俯瞰了莫天歌良久后，赤莲天师这才缓缓说道：“我倒是小瞧你了，没想到你居然有这般魄力，敢以这般方式进行修行，现在的你，到底是那个小贼，还是……黑渊？”
在别人眼中，莫天歌已是濒临油尽灯枯，如同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一样，没有任何威胁性，但在赤莲天师眼中，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越是濒临油尽灯枯，莫天歌的威胁就越是可怕。
一股无以名状的大恐怖，在其体内酝酿着！
这才是赤莲天师一直远观而不靠近的原因，祂始终担心，莫天歌这个狡诈的小贼，又酝酿着搞祂心态的阴谋诡计，只是，赤莲天师也不是那种被叫破了行踪后，依旧可以当做什么事情没有，继续躲藏下去的人，便堂而皇之走出来，与莫天歌对峙。
“哈哈哈，你倒是懂我……咳咳咳……”
莫天歌闻言，大笑了起来，笑的非常开怀，但即便是这般大笑，对他此刻的身体状况而言也是一种负担，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几下，甚至连血都咳出来了。
莫天歌咳出的鲜血，已经不再是红色，而是充满腐败之感的黑色。
他咳了良久，让人不自禁怀疑他是否会把自己的肺活生生咳烂，咳了好一半天后，才算是平静了下来，莫天歌擦去嘴边的黑血，才继续笑道：
“我至始至终都是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外星人，不是什么小贼，也不是黑渊，我不比草木虫蚁更高贵，也不比天地山海更卑微，我从不曾改变过，一直都是我！”
虽然偶尔有黯淡而灾异的血光，在莫天歌的眸子中一闪而逝，让其看起来颇有邪异之感，但他眸子中那份清澈，宁静，坚定，却是如此的明显。
这次修行给莫天歌带来的收获有很多，但最大的收获，却是心灵认知的沉淀与凝聚。
没有了强横体魄构筑的力量，没有了敏锐思维构筑的智慧，甚至连命都快没了，但莫天歌却发现，即便剥夺了自己身体与心灵的一切外显之蕴，名为“我”的核心，依旧不变不易的存在着，甚至因为擦去了外在的尘埃，显得愈发明光灼灼。
此心，可曰“真我之心”，外界色相皆如梦幻泡影，随天行而易，随地转而变，唯真我，不变不易！
赤莲天师听懂了此言背后蕴含的东西。
不论莫天歌以什么姿态出现，他依旧是他，从不曾改变，然而，唯不变，方能万变。
赤莲天师微微垂眸，目光落在了莫天歌咳出的鲜血。
黑色的鲜血，滴落在地上，仅仅一瞬间，便开始蔓延着，浓郁的腐朽之味弥漫着，泥土开始变得荒芜，草木开始凋零，但这种荒芜与凋零并非结束，凡是被黑血侵染的东西，皆渐渐向着扭曲的灾异形态蜕变。
赤莲天师骤然开口道：“你正在逐渐死去，一如这个世界，而世界的衰亡，孕育出了黑渊，而你的衰亡，也孕育出了黑渊！”
“是的，这是一场危险而特殊的修行，我直面着只属于我的世界末日，然后一步步不可抑制的走向衰亡，而在衰亡的过程中，我曾经拥有过的的一切皆开始崩解凋零，所有的不甘，憎恨，爱恋，一切我记得与我不记得的因果，化作纵然燃尽，但依旧不肯散去的灰烬，缠绕在我的身心之中，这灰烬可名为怨气，也可称做执念，是我这一生所铸的一切孽因恶果……”
莫天歌只是温和的笑着，盘腿跌坐于白骨之车上的他，在这一刻，却无由来给人一种庄严，肃穆，开悟之感，如同盘坐在莲花上的佛陀，拈花一笑而解众生惑！
“我曾经对黑渊之气的本质，有过诸多的猜测与研究，但在这一刻，我却前所未有的明悟，黑渊之气的本质，就是这个世界在死亡过程中，吐出的那一口怨执之气！”
莫天歌的这一场修行，可以用四个字来形容，那便是天人合一。
以自身之末日五衰，与外在世界的末日堕亡过程联系在一起，以自身之堕亡，去参悟世界之堕亡。
最终，莫天歌参悟出了黑渊之气最核心的本质！
而这种参悟，并非只是思想的明悟，蕴含着真实的力量与境界。
莫天歌并没有吞吐天地间的黑渊之气，但黑渊之气从他体内自然而然的诞生，越是接近死亡，黑渊之气就越是强横，这般异象已渐渐触及到了造化之妙，可谓元炁自生，生生不息，隐有源泉之姿。
而伴随着莫天歌死亡而诞生的黑渊之气，也和真实世界的黑渊之气有着很大的区别。
真实世界的黑渊之气，狂乱而疯嚣，如歇斯底里燃烧的火焰，但从莫天歌体内诞生的黑渊之气，如浩瀚深海之下一闪而过的巨大漆黑阴影触须，暴虐而冰冷，凝聚着不可名状的恐怖感！
但赤莲天师的眸子愈发凛然，因为祂察觉到莫天歌周围的光线，正在渐渐变得昏暗，他的五官与身体，渐渐变得虚幻起来，仿佛随时都可能化作梦幻泡影而散，但一种不可名状的大恐怖，却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变得真实起来。
莫天歌此刻的姿态，深深的映射着黑渊之道的奥秘，越是接近死亡，他体内的黑渊之气就越是沸腾，当莫天歌咽下生命最后那一口气时，他体内的黑渊之气，也将成为覆盖其身体小天地，贯穿天人万象的唯一洪流！
当名为莫天歌的人类彻底死亡的时候，名为莫天歌的黑渊将在尸骸中彻底诞生！
不变的是莫天歌的真我之念，但除此之外，一切依附于真我之上的外相皆可变，可为神，可为佛，可为魔，也可为黑渊。
“在你的眼中，黑渊是世界一口不曾散去的怨执之气，一生所铸的孽因恶果吗？那么你是否知道，在我眼中，黑渊是什么？”
赤莲天师缓缓而言，而后一道道黑渊之气骤然弥漫而出，化作一面面黑色的镜子，纵横交错，遍布天穹，大地，四面八方。
这一瞬间，凡是被黑镜映射的景物，皆在不断扭曲着。
以天师之姿活跃时，祂的返虚道域，只是普普通通的水货道域，而此刻，不再掩饰的祂，爆发出了真正的属于祂的返虚道域。
无数黑镜浮现于世间，上下左右，真实与虚妄，皆被黑镜扭曲着！
平凡的树木，在这一刻拔出根须，化作狰狞的妖邪，天穹的阳光，化作坠落的火雨，就连平凡无奇的空气，都在这一刻渐渐化作毒气。
世间万象，皆在祂的一念之间，万事万物皆是生杀予夺。
莫天歌凝视着那一面面漆黑的镜子，骤然笑道：“原来如此，你将黑渊视作镜子，黑渊为真，现世为妄，只是镜中映射的倒影，倒是有趣，非常的有趣。”
虽然展现出了自身真正的返虚道域，但赤莲天师却并无战意与杀气，只是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
“黑渊是这个世界的终结，这是真实不虚的，然而，此世不论鬼神亦或人类，只是沉沦在那注定消逝幻影中，如身在火灾蔓延的府邸中，却依旧为了台上皮影戏演绎的虚幻剧情，争个你死我活，你说，这可笑吗？”
对赤莲天师而言，这黑渊所凝之镜，是唯一的真实，而那现实之种种，皆是虚妄的梦幻泡影。
而祂要做的，就是要以真实，取代虚妄！
这是祂所行的黑渊之道。
莫天歌骤然觉得很有意思，作为这个世界上，绝无仅有对黑渊之道有着极深道境的两人，对黑渊之道的体悟与认知，有着如此巨大，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背道而驰的差异。
“说实在，我这个外星人来到这个世界，都对这个世界未来的末日感到忧心忡忡，但这个世界的人却是没啥反应，这的确挺可笑的，不过，你以前还没成为黑渊妖君的时候，为此吃过不少苦头吧！”
言语会骗人，但所走之道，所做之事不会！
赤莲天师此刻展现出来的返虚道域，呈现出了祂的道，也暴露出了很多信息。
孤身一人立于黑镜之中，如女鬼一般，漠然看着镜外倒影的一切，只是将之视作幻妄，这般道路，透露着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苍凉。
莫天歌那略带温柔和怜悯的低语，让赤莲天师神色一动，祂沉默了一会，而后眼神露出些许回忆之色，缓缓说道：
“我降生之初，就能聆听到蟠桃母树描绘末日的模糊低语，这低语是我无可逃避的使命，我必须为此做一些什么，只可惜，我努力了很多年，碰了很多壁，始终没什么结果……”
赤莲天师之言虽然轻描淡写，但其中的一些事情，莫天歌也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在天之力的侵蚀下，这个世界上，能够聆听到，甚至认知到蟠桃母树存在的人已经不多了，所以，有很多事情注定是只有极少数人才能知晓的真相。
极少一戳人知晓末日真相，又拿不出什么证据，而绝大部分人一无所知，这般设定，很多科幻小说都已经重复过了，而接下来的剧情发展，也不会有什么区别。
“最终，我选择了这条路，甚至和自己的亲人决裂了，因为有一些事情只能是我去做，也只有我能做，如果你能理解，就不要阻挠我，我并不喜欢做无意义的杀戮！”
赤莲天师没有说的太详细，也没必要，因为祂来这里，本就不是为了交谈！
莫天歌骤然哈哈一笑：“哈哈，为了世界未来的自我牺牲，这就是你的执怨吗？说实在，这剧情比我想的要简单直白一点，但这不要紧，我创天魔功时，曾与那些怨魂戾魄缔结诅咒之契，愿意背负起他们所有的怨憎与执念，一切的孽业恶果，你若要做这孤守黑镜的女鬼，不如把你的执怨，交由我来背负，成为我的力量吧！”
赤莲天师神色不动，却只是淡淡而言：“你背负得起吗？”
莫天歌缓缓站了起来，虽是衰老到接近油尽灯枯，但在站起来的这一瞬间，一股吞天噬地的雄浑威势骤然爆发而出！
“你问我背不背负得起？”
莫天歌的嘴角，勾起一丝桀骜的笑容：
“我行天魔道，苍生一切孽与恶，我以心承载之，世界的一切因与果，我以身背负之，我乃一切孽因之凝的原始，我乃所有恶果所聚之天魔，我堂堂原始天魔，岂会背负不起你！？”
莫天歌伸出手，无形的“刀”握于其掌心！
下一瞬间，整个世界仿佛停滞了！
刀鸣之音回荡着，象征着末日的降临。
莫天歌创造天魔功的时候，只是借怨魂戾魄之力为己用，而这一场天人合一的修行过后，彻悟黑渊本质的莫天歌，再度在天魔之道上迈出了一步。
世界之怨，也化作了其掌中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