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之味吗,倒是名副其实,若非天,也不足以直面你这一手!”
白衣的男子闻言后,莞尔的轻笑着。
这份笑意,潇洒难言,甚至还有难以言喻的温柔感,配合那俊美而妖异的面容,卓越非凡的气度,若是涉世未深的少女,只怕见面就会被其俘虏芳心,只是看仔细一些,便会发现其眸子压根没有感情色彩的波动,连冰冷都无法形容,只有一片浩浩荡荡的虚无感!
就好像孤悬宇宙的黑洞天体,只是一种无始无终的规律,一种亘古长存的现象。
祂的目光落在后厨中的莫天歌身上,却并没有停留多久,很快落在了那伴随着火光翻飞的炒锅上。
那火,没有质量与温度,却有着浩瀚无边的烈度,丝丝缕缕都足以焚灼三千世界,那锅中翻飞的,也同样空无一物,却有着倾覆八荒,吞吐四野的雄浑存在感!
空无一物,犹如魔术表演的诡异烹饪,却缔造着难以置信的结果!
香味正在弥漫,此香味至阳至刚,诞生的那一瞬间,便以不可思议的滂湃气势充塞于天地冥冥之中,又是至阴至柔,悄然无息间,贯穿森罗万象!
然而,这一幕落于白衣男子眼中,这一幕,只能用“恐怖”来形容,因为伴随着莫天歌的烹饪,世界……正在沸腾。
白衣男子微微垂眸,祂的面前,是一张普通的木桌,木桌上有一个木桶,里面放在一些竹筷子,这都是些寻常物件,即便是原始仙宗,也没兴趣用什么仙道手段来祭炼这些日常物品,只是让负责后勤的弟子,从外面采购回来的,而那后勤弟子显然没少吃回扣,这些物件的质量只能用中等偏下来形容。
但此刻,这平凡的物件,也显得有些不同寻常,被削制的木质桌椅,摆放在木桶内的筷子,此刻莫名涌现出一股昂然的生意之韵,仿佛下一刻,就要枯木逢春,长出嫩芽来。
而这只是死物而已,而放目周围,一花一草,虫蚁鸟兽,哪怕空气中漂浮的微生物,都显得更加的鲜活,甚至是人类,都显得更加的神完气足。
在道家的学说中,元炁是一种运动性的概念,一个孤立的水潭,也只是腐朽的死物,而当水潭连上河道,在浩荡的运动中,产生了流动的势,也与天地万物产生了交互,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便将这个过程称之为“元炁”!
元炁是流转,是循环,是涵盖一切生命与非生命的综合性运动概念,道家认为,万事万物的扬升与衰朽,便蕴含在炁的增减过程流转中。
而此刻,天地万象的元炁皆在呈现出爆发性的沸腾,而这份沸腾,化作了莫天歌炉中灶火。
而异变还不仅仅如此,白衣男子又是微微转眸,看向原始楼中正在就餐的原始仙宗弟子。
这些弟子三三两两坐一桌,或默默进餐,或高谈阔论,看似寻常,但只有白衣男子才能发现,这些食客身上发生的异象。
默默进餐的弟子,变得更加的冷漠与孤僻,那些互相谈笑的那些弟子,谈笑间,很快的卸去了心防,仿佛双方已经缔结了许多年的交情,甚至都忍不住当场结拜,也有些弟子聊了几句,便话不投机,然后两看生厌,甚至不自觉露出了愤恼的杀意!
如果是寻常修者,也许会认为,这些弟子中了影响心神的法术,但只有白衣男子知道,这是这些弟子身上的因果被扭曲了。
他们相互人际交往这一块的因果,在无形的伟力加速下,跨越了数年,数十年的时光,快速的从初相识,跳跃到了更遥远的结果。
而这般异象,并不局限于这个原始楼,也并不仅仅体现于人际交往这般因果中。
在原始仙宗中,有许多修行的弟子,陡然间大彻大悟,功法登堂入室,修为突飞猛进,也有的弟子突发斗性,欲要和对手分个生死,天空明明晴朗,却突然乌云汇聚,下起了雨,但又很快雨过天晴,又是一会,秋风凛然,随之一转眼,已有鹅毛小雪骤然飘落。
所有的行为,跳跃性的演变着,一切的因果,都在加速爆发!
而这份在万事万物,加速爆发的因果,就是莫天歌炒锅中翻飞的无形浩瀚。
莫天歌灼这红尘之火,烹这万古生香,在白衣男子眼中,却是正在以无边神通支配天地造化,颠倒阴阳!
整个蓝星万事万物的元炁,在这一刻被点燃,化作了炉中灶火,存在于蓝星的森罗万象因果,皆成食材。
通过仪式化的链接,万物万象皆渐渐融为一体,被强行划入已知的范畴,与之相对的,某些身在冥冥之中的未知,便首当其冲的被触及了。
这便是祭天之仪的起始!
这般大动作,其势骇人,在那一瞬间,白衣男子感受到了世界毁灭,万象归虚的危机,所以,这才于冥冥中火速醒来,并降临于此!
“只是,这般祭天,是否太过不敬了一些了呢?”
白衣男子轻笑着,只是眸子之中,已经隐隐显化出光焰气象,隐有天怒之威。
祂并不是没有见过凡人是如何祭祀上苍的,但那般祭祀,和莫天歌此刻的所作所为,差别之大已是不言而喻。
“若不全力以赴,何以见虔诚,若不弄点强而有力的硬菜出来,又怎么用来招待老天爷这种级别的食客!”
莫天歌头也不抬,一方面是专注于烹饪,而另一方面,也是眼前这个白衣男子,并不太值得他正眼相看。
眼前这个白衣男子,是妖天,但也不是妖天!
在这个时间节点,真正的妖天,还被镇压于莫天歌以道化真魔之躯构筑的纪元黑棺之中,当然,反过来说,是妖天舍己镇压了莫天歌那一具道化真魔之躯,也没什么问题,反正结果都是一回事。
眼下的这白衣男子,只是真正的妖天受到刺激后,于物质层面显化的一个应身。
就好像清晨之时,被闹铃吵醒,在将醒未醒之时,脑海里有了一个“按停闹铃”的念头,而这个白衣男子,便是这个念头所化的存在。
虽然此刻降临的不能说是真正的妖天,但对莫天歌而言,其实也没有多少区别。
炎黄饭桌的习惯,从不在意人多人少,无非是多添一双筷子的事而已!
炒锅在莫天歌手中翻飞,无形的火焰与虚幻的食材碰撞着,犹一场默剧表演,莫天歌一丝不苟的烹饪着,片刻之后,出锅,装盘。
不可思议的是,菜碟之上,如炼假成真一般,真的出现了菜肴,随之莫天歌伸手一推,白衣男子面前的桌子上,突兀的出现了一盘菜!
莫天歌轻笑道:“来者是客,不妨尝尝。”
“也好!”
白衣男子轻轻笑着,然后欣然落座。
祂虽没有凡人的口腹之欲,但祂察觉到,这一道菜,便是莫天歌的目的,或者说是攻击也无妨,所以自是不会拒绝。
白衣男子低头看去,脸上微有诧异,相比起烹饪时的惊天气象,作为成品的这一道料理,倒是显得平凡无奇。
两块巴掌大的米饼,经过煎炸处理后,看上去焦脆金黄,而米饼上放着一块半肥廋,但同样经过油炸处理的腊肉,些许葱碎撒在上面。
白衣男子没有立刻大快朵颐,而是颇有专业素养的评点道:
“新鲜五谷粗粮制成的米饼,搭配风干三年的老腊肉,食材选取可圈可点,以加了菌菇的鸡油烹炸有成,虽然过于油腻,看起来也不怎么好吃的样子,不过烹饪思路似乎颇为有趣的样子,这道菜可有名字?”
莫天歌笑道:“这是我以未来一种追求个性与精致的料理思路,烹饪而成的新式中餐,唤作米饼腊肉汉堡,虽然是新式中餐,但也有一些底蕴在,你可以尝一尝。”
这一道料理的份量不多,白衣男子拿起筷子,夹起米饼与腊肉,一口咬下去。
白衣男子作为妖天的衍生化身,虽然诞生于世间不久,但位格不凡,凡尘种种对其皆是一览无遗。
祂虽从未亲口品尝过凡尘的食物,但只要祂一念而动,天下间一切味道,皆可转瞬就可品尽,由此积累出超越任何任何老饕的专业味蕾。
这一道所谓的米饼腊肉汉堡,就滋味而言,当真很难称之为好,米饼炸的太硬,腊肉炸的太干,而且更糟糕的是油盐严重超标,只是吃了一口,就给人一种严重的腻味感,十足十的黑暗料理。
如果不是亲眼看着莫天歌以近乎炼假成真的厨艺烹出这一道菜来,白衣男子会认为这是莫天歌不知道从哪个无证地下室餐厅里打包的外卖。
“你用这种狗都不吃的料理来祭天,你不怕招天罚?”
白衣男子自从踏足此间起,便一直在模拟着凡人的行为模式,所以,祂在这一刻也颇有一种掀翻桌子,揪着莫天歌衣领给他几拳的冲动,让他知道什么是天不可辱!
但最终,白衣男子还是没有将这般模拟的思维付诸实践,甚至于,祂也没有停止咀嚼这一道黑暗料理,因为祂察觉到,在这油腻的味道背后,还潜藏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滋味。
那潜藏的味道,是五谷杂粮所制的米饼,被炸的太过了,米的鲜香味尽丧后,变成了一种寡淡的平凡之味。
这味道,仿佛是一个肥胖而油腻的中年男人,原本的锐气被生活磨平后,拖着沧桑的身躯,伴随着风沙与烈日,满头大汗的走在路上。
平凡中透露着沧桑与疲惫。
这是一种味觉的体验,但也并不仅仅如此,因为白衣男子脑海中,骤然浮现了那个油腻中年男子的信息。
王司徒,保险销售员,上有老下有小,人到中年,在生活的煎炸中,负担越来越重,但为了继续活下去,还是要顶着烈日炎炎出去拉业务,却在此时,一缕凉风吹拂而过,他骤然停下脚步,回首顾盼,在那蝉鸣鸟叫中,茫然的看着这个世界,寻思着自己为什么活的这么累?
这只是一个无聊的牢骚,一个注定不会有结果的疑惑,因为生活还是要继续的,在数秒之后,他就将这个疑惑抛之脑后,疲累而沧桑的于烈阳之下步履匆匆。
“凡人的无聊牢骚,这就是这一道祭天料理的味道吗,说句实话,这般滋味有些可笑,只怕无法在我的脑海中停留哪怕一个瞬间!”
白衣男子淡然的给出评价,这般味道想要打动祂,却差太多太多了,莫天歌轻笑着:“等你完整的吃完这一道料理再说吧!”
白衣男子眉头一挑,低头一看,却见餐盘之上,米饼与腊肉依旧,仿佛从未吃过。
白衣男子继续伸出筷子,夹起米饼与腊肉,将之一口吃下。
这一次,味道似乎有些变化,米饼没有炸的那么焦,腊肉也没有那么干,油也没有那么过量了,味道比上次好很多,有一些香甜的味道在里面。
这般味道,让白衣男子仿佛看见了一个眉目含春的女子,虽然也在烈日的照耀下奔波在路上,但依旧笑容嫣然,因为她正在赶赴一场与爱侣的约会。
而后,白衣男子发现,餐盘之上,又再度出现了米饼与腊肉。
祂还是一口吃下,任由那弥漫于味蕾中的味道,化作某个凡人的一个人生片段。
这一道米饼腊肉汉堡,仿佛无穷无尽一般,怎么吃都吃不完,白衣男子一口口的吃下,而又,一个又一个的片段在其脑海中跃起。
或老与幼,或男与女,或强与弱,形形色色的人,不一而表,唯一的共同点,却是他们都在风霜雨雪,雷霆猎艳的照耀下,步履匆匆的走在路上,无始无终,周而复始。
这一道米饼腊肉汉堡的味道,刚开始还只是不值一提,但每吃一口,味道都在不断叠加着,越是咀嚼,滋味就越是延绵磅礴。
但对白衣男子而言,味道从来都是其次的,重要的是这一道料理中承载的力量。
浩浩荡荡的意志,借助这一道料理,从虚无之中横贯而来。
品味着这一道料理,也直面着这一道浩荡意志,如果是寻常修者,不仅会爆衣,甚至大脑都会在物理意义上沸腾起来,但白衣男子却是不为所动,神色一如之前,只是身边还是有了一些异象。
淡淡的灰雾袅绕周遭,而在灰雾的最深处,隐有光焰雷霆喧嚣,不断侵染与抹去那一道意志,彰显着何谓……天威不可逾越!
白衣男子淡淡说道:“我收回前言,这一道料理有资格在我脑海中留下记忆,作为祭品是合格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莫天歌摇摇头,骤然笑了起来:“只是把料理表面那一层蘸料吃了,连菜品蕴含的底蕴都还没品尝到,就如此大言不惭,可不是一个优良食客该有的行为呢,慢慢吃吧,要知道,这一道料理,可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
在民俗学中,探究发展脉络,继而追溯源头,是一种基本的研究方式,莫天歌也将这般方法论,贯彻到了厨艺中。
应地域环境与民族文化的不同,无数菜系无数料理在历史长河中此起彼伏,那么是否有一些料理,可堪称之为“文明始源”的呢?
答案是自然有的,因为人类文明本就是从无到有,而料理,自是如此。
白衣男子闻言,低头一看,却见餐盘上那被祂吃了一遍又一遍的米饼与腊肉,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正在回归真正的姿态。
而下一瞬间,无穷绚烂的光,从餐盘中绽放着,而这些光,以不可思议的姿态,淹没了白衣男子的所有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