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娥穿着一身绸质衣服,那是丈夫生前特意给她扯的一块布,她自己亲手裁了做成的。
也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衣服做的稍大,多年来都没怎么穿。
如今到了三十岁,身体厚了些,穿上正合适。
布料洁白光滑,没有一点花纹,太阳照在上面,映出珍珠一样的光泽,配她正合适。
丈夫喜欢植物,说她像一棵开满花的玉兰树。
丈夫死后,她好似凋谢枯萎了。
然而今天,她又盛开了。
她依旧像二十岁时那样白净,挽起来的头发更显优雅,她的面色平静,眼睛似天光水色,将这黄土长街点染得秀丽柔和。
周围布满猎奇的眼光,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看吧看吧,今天就是来给你们看的。
一场丧事,伤心的人少,欢乐的人多。
让欢乐的人再欢乐些,让伤心的少一些伤心。
她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抬头挺胸,从容而坚定。
围观的人大多一声不吭,有些人在小声议论,有些人在争抢靠前的位置。
吹响器的还在卖力演奏,声音比刚才还要聒噪,丧乐像是喜乐。
王耀什么也看不到,只听见人们小声说着:“过来了,过来了!”
屋顶上温占明说了一句:“长得真白啊!”
旁边的人附和:
“嗯!”
“真白!”
喜凤歪头瞪了温占明一眼,温占明浑然不觉。
高小娥走到了这个巷口。
王耀终于看清了。
这一瞬间,他有一种错觉,仿佛看到了二十岁的白羽微。
他在心里念叨:“白羽微现在也成了寡妇了吧,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后悔,是不是也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又或者被抓去坐牢,应该不会,她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给自己脱罪,说不定还会假装我是自己意外死了,作出伤心人的模样大哭一场,然后简单处理,拿着钱去逍遥快活,她要有良心,会去看看我家人,然后呢?也许会再找个老公…该死该死!想那个恶毒女人干嘛!”
王耀斩断思绪。
这时高小娥已经走到了灵棚。
响器声戛然而止。
田家的亲属早就从灵棚里出来,挡住去路,一个个眼神不善,好似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高小娥浑然不惧,大大方方地说:“我来鞠个躬。”
田向阳的弟弟田向东,站在最前面,冷冷地说:“非亲非故的,你就别进去了。”
高小娥说:“我就是来鞠个躬。”
田向东说:“不合适,你回去吧!”
高小娥说:“没别的意思,就当是个乡亲,也让我鞠个躬。”
田向东正要继续撵人,田家的女眷已经挤上前来,对着高小娥咒骂:
“你要不要点脸!”
“你还敢来?你想干啥?”
“你个破鞋,臭不要脸!”
“赶紧滚!”
…
骂着骂着,开始上来推搡。
旁边围观的人本来都屏气凝声,见当事人动起手,立刻兴奋起来,有好事的大声起哄:
“卧槽,打起来了!”
“打!”
“往死里打!”
“扯她衣裳…”
…
田向东对着那些人喊道:“都别叫了”,又对本家女眷说,“咱们都别动手!”
起哄的还在起哄,女眷们还在推搡。
田向东一向老实,这会急了,大喊道:“都他妈的别闹了,有完没完,今儿我哥出殡,你们想干嘛,谁捣乱我弄死谁!”
众人安静下来。
田向东对高小娥说:“你赶紧走,就当你没来过,你要不走,我就不客气了。”
高小娥说:“我一定要鞠个躬。”
“让你走听见没?”
田向阳失去耐性,言语愈加生硬。
这时候田大夫从街边的家里出来,走向灵棚。
乡亲们让出一条路。
田大夫走到近处,站在一旁,对田向东说:“老二,让她进去鞠个躬!”
“爹!”
“都是乡亲,不能失了礼数,让她进去,响器呢?该吹接着吹。”
响器声又起。
田向东转身,劝说自家人回去灵棚守着。
高小娥进去灵棚,鞠了三个躬!
然后退出来,走到田大夫跟前,大声说:“叔!向阳是个好人,他帮我不少忙,也帮了别人不少忙,在街上他喊我姐姐,我喊他兄弟,我俩算是认的干姐弟,别的啥事也没有,我是个寡妇,但我清清白白,我要有一句假话,天打雷劈,如今他不在了,我给您磕个头吧!”
说着就跪下,磕了个头。
田大夫站在那面无表情,一动也不动。
话说英子闹肚子,刚才在家里上厕所,早有人去叫她,她那个急啊,三两下解决完,提起裤子就往街上赶,到这正好看见高小娥磕完头站起来。
英子挤过人群,上去就是一个耳光打在高小娥脸上,嘴里骂道:“你个不要脸的臭婊子,你不来我还要找你,你还敢来,看我不打死你!你妈了个逼的臭婊子,我让你浪,让你贱…”
说着就抓住高小娥用力撕扯。
高小娥当即跟英子厮打起来,嘴里嚷着:“老娘清清白白,谁他妈的冤枉我,谁他妈的才是婊子…”
田大夫见英子动手,喊道:“向东,拦住你媳妇。”
田向东上去拽英子。
英子被抓住手,立刻被高小娥打了两巴掌,她尖着嗓子喊:“田向东,你他妈的别拉我!!!”见田向东不听,扭头对田家女眷们喊,“嫂子、姐姐,那婊子打到我了,咱家是不是没人了,给我打死她!”
田家女眷们早就按捺不住想动手,不过是碍于田大夫,这时听见英子说自己吃亏了,立刻一拥而上,冲着高小娥打耳光、扯头发、撕衣裳。
田家的男人们拉也拉不住。
英子挣脱田向东,冲在最前面。
高小娥双拳难敌四手,只能逮着英子一人打。
二人纠缠在一起,乱抓乱咬。
这时候红梅娘家的亲戚来吊丧,见人都围在一起,立刻逮住外围一个人问道:“咋回事啊?”
那人唯恐天下不乱,添油加醋说:“高庄那个寡妇来了,跟田家的人打起来了?看样子是要拆灵棚啊!”
红梅娘家人一听这还了得,这么多天,正愁找不到地方讨公道,寡妇居然敢来。
他们立刻疯了一样,挤过人群,围了上去,也开始动手打高小娥。
田大夫见了,怕打出个好歹,急忙大喊:“快拦住,快拦住!别打死人!”
田家的男人们又是拉自家女眷,又是拦红梅娘家人,一时间乱作一团。
响器声更加嘹亮激越。
看热闹的乡亲们个个一脸兴奋,男人们或呼喊起哄,或加油助威,或拍手叫好,还有人解说点评,女人们则一会儿嬉笑怒骂,一会儿惊叫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