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次年春天,该打预防针了。
王耀前世从小很怕打针,这一世,他决定从勇敢面对打针开始,改变自己,树立信心。
到了日子,秀兰带着他和王亮去到那个有葡萄架的院子里,全村的儿童挤在一起,许多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弄得他也有些胆战心惊。
排队进了屋子,看到一张桌子将狭小的屋子隔开,里面靠墙是两米高的黑色中药柜,一个个小抽屉上有红油漆写的药材名字,桌子和中药柜之间站着一个五十来岁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的男医生,那就是田大夫。
田大夫四岁的孙女田麦麦在里面帮忙。
田麦麦就是那个被农药毒哑的丫头,也是王耀前世的小学同学。
她负责把注射液递给田大夫,田大夫接过以后,面朝角落里的纸箱子敲瓶子,不时发出“啪”“啪”的脆响。
王耀听着很不屑,不就是打针。
当医生转过身来,亮出那个玻璃注射器的时候,王耀傻眼了。
从虚四岁儿童的视角来看,那针管跟手腕子一样粗,针头和牙签差不多。
王耀记得去年那个注射器比这个细多了,那次还哭了,这次,也太吓人了,他问:“上次不是那个细的么?”
田大夫说:“那个不小心摔碎了,这个也一样。”
秀兰很有经验地把王耀翻过来,脱下裤子。
王耀大喊着:“让三儿先打,我排后面。”
秀兰骂道:“少废话,别动!”
说着给王耀屁股上扇了几巴掌。
王耀抑制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王亮见王耀哭了,作势也要哭。
秀兰一指:“不准哭,憋回去!”
王亮立刻憋了回去。
田麦麦见王耀哭了,在那里“咿呀咿呀”地比划,也许是在安慰他别怕,不疼什么的。
王耀不懂田麦麦的好心,反而扭过头去哭得更加厉害。
秀兰哄了两句,失去耐心,开始大声训斥:“哭什么哭啊,还没打针就吓成这样,跟你爹一样废物,别哭了!”
喜凤领着温晓慧姐妹排在后面,正站在门口往里张望,见状就进门凑到跟前说:“呦,耀耀不要哭了,不疼不疼,不信问问俺晓慧。”
说着把温晓慧拽到前面说,“来晓慧,跟耀耀说疼不疼啊。”
温晓慧走过来拉住王耀的手说:“耀耀你不要怕,打针不疼的,我拉着你。”
王耀看到温晓慧的头发很黄,也很亮,剪了个地瓜头扣在头上,很可爱,她的眼睛很好看,在那间昏暗的房间里闪闪发光。
王耀恍然想起前世,好像就有这个一模一样的场景。
然后王耀就不哭了,直到打完针。
这第三次尝试再次失败,王耀心灰意冷。
他想是不是自己还太小了,弱小的身体不足以支撑强大的目标,他的首要任务是健康地长大。
往后的日子里,他暂时放下了改变命运的想法,同时享受一下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美好的东西大多免费,如蓝天白云,日月星辰,而最最美好的东西大多转瞬即逝,难以再见,比如童年。
王耀很庆幸自己回到了童年。
他可以重新体会一遍曾经的美好。
春天到了的时候,村子里背阴处,经冬未消的积雪,慢慢融化成一摊摊水渍。
某日,风会突然变得温暖,吹拂在脸上像是妈妈的抚摸,紧接着杨柳絮飘起,从一丝丝,一缕缕,变得遮天蔽日,落地成球。
燕子从南方飞回,开始在屋檐下修巢。
这时候秀兰会交代:“不要吓到它们,吓到它们,明年就不来了。”
王耀就和王亮一起,看着那些燕子飞来飞去,用泥土混着草叶和唾液,筑成一个鼓鼓囊囊的家。
天暖了,地软了,泡桐花开了,整个村子里弥漫着醉人的芬芳,男人们外出赚钱,女人们就在家照顾孩子,收拾菜地,一块块菜地里长出琳琅满目的蔬菜,像是神奇的乐园。
大人们记得所有的节气,他们总是在节气到来的那几天自言自语:
“快到清明了,该打烧纸上坟去了…”
“今年谷雨没下雨,得浇地了…”
“快立夏了,天要热了…”
“小满了,小麦灌浆,又得浇地了…”
每个节气,他们都按照从小的习惯,什么时候种什么菜,什么时候做什么事,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王耀前世的时候,总是记不住这些东西,唯一记住的就是,到了芒种,就是收麦子的时候了。
麦收是一等一的大事,届时整个村子里忙碌起来,大人们把镰刀磨得锃亮,相伴去田里割麦子,割完了麦子,用拖拉机、三马、牲口拉到村边的麦场。
打麦,扬麦,晾晒,装袋…
孩子们在田间麦场跑来跑去,累了就躺在草窝或者麦秸堆上面睡着,直到月亮慢慢升起。
到了中秋前后,就开始收玉米了,乡亲们用镢头锛倒玉米,横着摆满田地,蹲下来,掰下一个个玉米,扔成一堆一堆,然后再开车走走停停,全部收起来,拉到家里或者街头路边,剥皮脱粒,最后提上房顶晾晒。
每次家里交完公粮,粜一部分,剩下的装进陶制大瓮里,留着磨面自家吃。
王耀和王亮有时候会跟着秀兰,去到村里的某户人家磨粮食,称完重量,粮食被倒进陈旧的机器里,一阵嗡嗡作响之后,粮食就变了样子。
那是一个奇怪的时代,有些老人们固执使用牛犁种田,用驴车拉货,年轻人则喜欢那些渐渐普及的的机械、载具。
脱粒机,磨面机,榨油机,三马、拖拉机。。。
千奇百怪的机械工业产品,宛如神仙的法术,让孩子们惊叹不已。
王耀见怪不怪,他更享受和小伙伴们相处的乐趣。
王耀两兄弟和温晓慧两姐妹,再加上北边邻居家的小孩王涛,五个人从小就一起在胡同里玩耍。
有时候在街上跑着玩时,田麦麦站在门口看着,想要加入他们,又有点胆怯不敢上前。
王耀看出她的窘迫,有些不忍,五岁那年的夏天,刚下个一场大雨,屋顶上流下奔腾的水柱,院子里溅起无数水泡,燕子躲在巢里,时不时地发出一声鸣叫。
雨停了,太阳出来,街道上面很快就被烤干,他们又结伴上街上玩耍,拿着砖石瓦砾在水坑那里打水漂。
田麦麦洗了衣服,端着盆子来水坑那里倒污水。
看见王耀他们在玩,就站在那里看着,看了两眼,又回去了,放好盆子,站在门口往这边张望。
王耀对温晓慧说:“晓慧,你去叫麦麦一起来玩。”
温晓慧就兴高采烈地跑过去,拉着田麦麦的手说:“麦麦,麦麦,和我们一起玩吧!”
说完就拉着田麦麦一起在街上疯跑。
王亮在后面喊着:“哑巴,哑巴!”
王耀一把抓住他,严肃地说:“不准这么喊!”
“她就是哑巴!”
“你这么喊,她会不高兴的。”
“我就喊,我就喊!”
王耀生气:“不准这么喊麦麦,听见了没有?再喊的话我就不带你出来玩了!”
小伙伴们都围了过来。
王涛上来劝说:“干啥呀,他还小,快松手!”
田麦麦也在那里比划,先指着自己嗓子,紧接着摆摆手,意思好像是:我就是个哑巴,没事的。
王亮见王耀真生气了,就说:“我知道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王耀这才松开。
很快这个小插曲就过去了。
他们继续在街上疯跑,玩着你追我赶的游戏。
呼喊声和欢笑声回荡在村庄的上空,像家家户户的炊烟一样融化于微风和晚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