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顷苍山的功章送到。
梁辅国清除了东海廷在永州的全部据点,封镇西侯,赏钱两千贯。丰穗盗马离营,假借主师威严,煽动兵变。军法无情,理应严惩,但念其袭破歹徒本营,功大于过,故赦其前罪,升庶长,任永州云行府景翼校尉,首年无俸。云行府将士凡参与擒拿案犯、剿灭敌寇者,赏钱三两,有过者一概不咎。
宣布完封赏,梁辅国遣散众人。丰穗则留在屋里,翻阅永州诸云行府兵的名册。突然,梁辅国长叹一声,丰穗翻书的手指停住了。
“怎么了?”
“寺里的老方丈不见了。”
“圆寂?”
“不是,我欠他一双皮靴,昨天差人送去,但住持说他们那里没有这号人。”
“您见鬼了?”
“谁知道呢?”梁辅国推开坐具,歪着腰平躺。
丰穗见周围没人,提出了埋藏心中已久的疑问:“卑职尚有一问,要请将军解答。”
“请说。”
“你利用我的立功心切,搞了一个空城,逼我去冲锋陷阵,自己却在法明寺悠游享乐。我是否做过什么冒犯了你的事,使你采用此等歹毒的阴谋来陷害我?”
“我哪里敢迫害您呢?你是主君的刺史,查完该查的应当趁早回去复命。可是这一来便待了半年多,末将不知道你究竟还想调查什么,只能借你之手将江平观的案子解决了……你先冷静,我获得了公子安芝的授权才这样做的,否则给我十只手都不够砍的。”
丰穗一开始就迷惑了,没在意后面的话:“将军,您可能误会了什么。”
“明懿,再演就过了。”
“将军,我真的是一个囚犯,大人的命令你也看了。”
“哎呀,我的刺史好官人,这官场中的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都在上面那位的手心里攥着呢,哪会轻易示人?再说,你若真是发配永州的犯人,为何携带密信?”
丰穗摸了摸颧凹陷的伤疤:“这不是……节省人力嘛。”
“我失踪不久,你就知道此事与养鬼案有关。你敢说你不知道密信的内容。”
“其实……我在来的路上偷看了密令,得知了零陵县官和许氏家族疑似联合东海廷奸人养鬼为患之事。”
梁辅国听出了丰穗的言外之意,他不想承认,但对方的语气不像撒谎。“你并没有受命调查我等,而是擅自解读了密信,知晓了零陵的隐患,打算以此将功赎罪……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永州信件的解密法。”
“我常在主君身边侍奉,早已见过无数密信。永州与顷苍山通信所用的,应该是将原文以每六个字为一组,第一个字与第六个字换位,第二个字与第四个字换位,得到新组合后,将前三字的部首与后三字互换,又得到一个新组合,然后将奇数组与比其大一的偶数组换位即可;密文的书写方向是从下往上,从右往左。”
“你记得这么清楚?”
“我原先并不知道永州信的解密法。清明,也就是我到达这里的前一天,曾在一处坍圮的大院里过夜,雨声细碎,难以入眠,我干脆花了一晚上将解密方法推敲出来了。加密方法就这几种,换着花样来嘛。”
“不,不可能,绝无可能!你怎么不是钦差呢?你应该是的呀。”梁辅国一蹬腿,将笔架碰倒在地。
丰穗蹲下将笔架拾起扶正:“镇西侯,没有钦差,你想得太多了。”
“反省书是怎么回事?”
“的确是反省用的。大人认为这比关禁闭好用多了。您不必担心,我从未在反省书中写下与永州营军政相关的内容,这些东西另有人去监视。”
“你把你做杂工的事也写进去了?”
“是的。长姊临别时跟我说,将军将我视为主上的督察,让我尽早与您沟通,以免加深误解。”
“这……我……这都什么事啊!”刚才一番对话,对得梁辅国头痛欲裂。他以为,主师早已将零陵的案件告知了丰穗,委派她来监视自己。
“卑职尚有公务要忙,如果没有别的事,就不叨扰了。卑职劝将军一句,不要尝试揣测上意,那位容不得半点圆滑。”丰穗突然变脸,拜过梁辅国,转身离去。
自大闹零陵县后,永州流传着“阴兵大过境,血洗龙王庙”的传说。许多人家早在酉初便紧闭家门;却有一帮好事者彻夜待在街道上,守株待兔,想要亲眼见见阴兵的模样。一个月过去,已有不少夜不归宿者被流窜于暗巷中的罔两杀害。在某种意义上,罔两也在守株待兔。
云行府不宜当着那些蠢货的面平息怨患,因为这会进一步激发他们的好奇心。丰穗是景翼校尉,理应尽快解决这个难题;此外,经李誓与马殷商议,江平观的重建工作也交由她统筹,当然,负责工程的大匠另有其人,丰穗只是挂名监工,每日在工地巡查一圈就算完成工作。
某日,城北云行府中,丰穗集结了四位新伍正,一齐商议阴兵传言的处理方法。讨论了一个时辰,几个年轻人信心满满地决定:今后夜间行动时,将黑布套在鳞甲外侧,用黑面巾代替傩面具,扮成盗贼,既能吓退无关人等,又能无所顾忌地屠戮罔两。
处理完这边的事,丰穗又去了江平观工地视察。
越廷给予的工酬比市场的劳动力价格高一倍,工人们斗志昂扬,干得热火朝天,高亢的劳动号子远在城西的县衙都能听到。
今天,木匠师傅们早早做完了一批备用组件,一个个光着膀子坐在木材上喝水吹嘘。他们正商量着晚饭吃什么,却被一位不速之客盯上了。
丰穗有事没事总装男服,喜欢把袖子向上提,让臂膊显得更粗壮,再加上肤色黝黑,脸上有一道浅浅的疤,只要不开口说话,在旁人眼中,那就是个优秀的力工,虽然个子有点矮。木匠们不知道她是监工,看她每天准时出入工地,与大匠会面,以为是他的儿子。今天,丰穗与大匠确认了工程进度,再对了对账,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发现一群木匠盯着自己,于是迎着他们的视线走上前:“还没放工吧,都坐着干什么,给钱给少了吗?”
木匠们一听对方的口音,立马发现事情与自己的预想有些出入。难怪有点秀气的,原来是个大匠的女儿呀!
“今天的工件咱干完了,不能歇息吗?关你屁事!”一个年轻木匠挑衅道。其他人也笑作一团。
“哎,放工了和咱几个去快活呗!”
“哈哈哈哈……”
“黑得跟老农似的你也要啊……”
“哈哈哈……”
“哎呦,小心她去和阿大告状哦……”
“哦,干完就好。”丰穗心无波澜,轻描淡写地说“你们要不先放了吧,我去叫人来验收。”说完,朝着大匠挥了挥手。
大匠小跑过来,与丰穗耳语几句,检查了崭新的工件,又和木匠们交谈了一会儿。木匠们听完大匠的话,赶紧爬起来,一言不发,再次开工。大匠有事先走了,丰穗就站在旁边,看着工人们干活,神情舒适惬意,像一位聆听唱经的香客,完全沉浸在典雅的气氛中。木材的香气、锯刃划破木质的娑娑声和撕裂硬物的视觉观感融为一体,交织成全感官享受的交响乐。
工人们则惊惧地背对着丰穗,偶尔回头看看她是否仍站在那里,一旦瞄到青黑色的裤腿,立刻将脑袋回正。
自担任景翼校尉以来,丰穗的工作量与日俱增,每日需要批复永州三十六所云行府呈递的战报、粮草武备的消耗报表和需要转交的兵士私人书信。工作一开始,丰穗常常出错,不是忘了给下面批复饷银的交接地点,就是算错了兵器需求总量,抑或是转给传信使的信件漏了几封。虽说用了半个月的时间来熟悉各项工作,终于达到了无有纰漏的程度,但她之前犯下的错常常令她不敢直面那些被自己耽误了工作的下属。又因为有过充边重犯的生涯,一些不知实情的人嘴里总吐出不和谐的话语。在种种不顺心的琐事交织下,丰穗心中总憋着一股气,无处发泄,倒是观摩木工技艺能让她获得片刻的纯粹的安宁。
等到木匠头子提醒丰穗时,大匠已经下令收工了。丰穗抖抖腿,伸了个懒腰,拜过工匠们,以示辞别。走在出城的路上,她想起今天是二十九日,一旬的工作告一段落,后面有一天的休假,可以和营中关系好点的女兵一起去洗个澡,可以去城西的市场买些小摆件,可以去大营后山的石头坡上独处静坐。想到这里,少女顿觉饥肠辘辘,她年方十八,正是长身体的最后阶段,于是想找间餐馆买点饭食,吃得饱饱的,再睡上一个好觉,以度过美好的明天。
街道两旁的民居和商户大多关了门,窗户里透出黯淡昏黄的灯光。头顶有几只乌鸦盘旋,发出标致的沙哑啼鸣,带去谁家的悲欢离合。成群的蝙蝠在城市上空纷飞,宣誓自己对夜晚的主权。
永州的战火平息多年,虽不至于北方城市那般寂寥萧索,但一方的和平繁荣需要万方的共同繁荣来守护,再多的烟酒气也难掩乱世的惨淡。走到一处空旷的街口,丰穗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话,但因注意力全在前方街道的招牌上,对此并不在意。
“风娘子!”伴随着耳边的一声叫喊,丰穗感觉有东西逼近了右臂,她下意识跃出一步,屈膝半蹲,提刀防御。
“好身手!”那人赞赏道,“你身上的木屑哪来的?”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