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和医官上报了殿正卫校尉,校尉又上报内戍台长史吕仲齐。吕长史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得两腿打颤,立刻派下属通报全廷各衙门的值班人员。原本戒严的顷苍山躁动起来,连在寝房区熟睡的人们也纷纷穿上衣服来到户外。有人看到广场上站着四五个人,于是过去凑热闹,其他人看到有人往广场去,也成群结队地跟了上去。很快,广场上挤满了人,但没几个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在众人以为只是一场由误会导致的闹剧时,有人带来了医官的口述,才知道先师的两位公子出事了,在勤天殿里“养伤”。与此同时,一个人从撷辰殿方向而来,全身被甲,威风凛凛,乃是吴海图将军。他的身后跟着吕仲齐,说明他已经得知了陈安芝殉国的消息。
吴海图没空管理那些触犯宵禁的人,他亲自带到勤天殿前,用力砸门,里面没有任何回应,只好推门进去。可当他刚开出一条门缝,看到微弱的烛光时,那光竟然倏忽熄灭了,随后三个光球出现在大殿正中。
几乎是一瞬间,勤天殿被一团从天而降的云雾笼罩了。吴海图三步并两步退到广场正中,和其他人一样,像目睹神迹一般,瞪大了眼,看着那团云雾变厚变浓,围绕着大殿旋转起来,越转越快,生成了一股刮向四面八方的暴风。刷白的银杏树在暴风中折腰,发出阵阵凄厉的断裂声。无数白叶在天地间飞舞,那是送行英灵的纸钱。月星隐辉,灯烛失明,飞叶如走刀,卷尘似垣墙。
不知过了多久,暴风平息,笼罩大殿的云团渐渐散却,显露出象征权威的庑殿顶。殿中的灯火早已熄灭,门缝透不出半点亮光。万籁俱寂,仅有不易察觉的几声秋虫的哀鸣。
“哪来这么大的风?硬是给我吵醒了。”文长老姗姗来迟。
没人敢为大长老解释。现在局势不明,万一有失言辞,出事的可能就是自己,于是都低着头,不敢目视长老,却不断瞟向吴将军的背影。
这时,排在人群之末的钱申钻到前面来,小声为长老说明情况:“好像是明懿姊,在勤天殿里用法术。”
“她不是在北边吗,什么时候回来的?”长老敏锐地捕捉到了空气中逸散着的力量残余,“不像,这不是她能做到的。小娃娃,你知道些什么吗?”
“我也不知道,我被兄长们起床的声音吵醒了,看他们都往外跑,我也跟着跑,然后到这里来了。有人说,明直姊和明懿姊在里面。后来吴将军赶到这里。他不过去,我们也不敢动。后来就莫名其妙起雾了,还刮起了大风。”
文长老听完钱申的叙述,看向吴海图:“小吴,你说说吧。”
“拜见长老。”吴海图满怀惆怅,“已经结束了,但是陈明直她……我没能料到。”
“安芝?她怎么了?”
“她中箭了。”
“哦,那快叫贞卜司去呀,关在大殿里干什么!”文长老言辞急切。
吴海图没有回答,此时,沉默才是良药。
见小吴不说话,长老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想。她强忍怒火,让钱申去把门推开,她不愿就此相信安芝遭遇“意外”的事实。毕竟,她三年前接受了李誓的托孤。
正当时,山门那边传来密集的踩踏声,众人回头一看,竟是带了一个手下追来的程陵锐。六名殿正卫立刻上前将他们控制住。
原来,他们被万江图一人拦在了桥前进不得半步。见斗他不过,程陵锐留下两人纠缠住万江图,然后带了一个会水的,从桥下游到对岸,继续循着血迹追击,一路追进了顷苍山。因为持有黄澜给的主师令牌,又以为丰穗此行是自投罗网,所以不顾一切进了山门。按理说,主师此刻应该控制了吴海图和丰穗,降阶迎接自己;其他人整齐肃穆,共同迎接功臣的到来。
钱申看到陌生人闯入,不知如何是好。长老挥挥手,让他继续去请丰穗出来,然后亲自去应付那个夜闯圣地的持刀歹徒。
程陵锐借着西天的月光,细细一瞧,看清了老人的模样,连忙跪下,不住地磕头,神色惊恐。他的手下一见老者,也赶紧下跪。
“长老,我是金陵营中军骁骑校尉程……程陵锐。我追击刺客,一路追到这里,因放心不下,于是上山,绝无歹念,恳求长老宽恕。”
“刺客,在哪?”文长老的手下闪过亮光,变化出一把长剑。
这是耗能极大的顶级法术“化形法”。将巨量法力凝聚于手心,模拟预想的数据,在真空或流体中构造出有体积的实体,称为“化形物”。化形物一般发白色荧光,硬度和韧性可按照意识力的供给量来调节。气化物生成后不另外消耗意识力。其未与创造者接触时,会迅速消散。
程陵锐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大脑在飞速运转,最后心一横,干脆豁出去了。“有内奸!有……有人勾结东海廷,他们在淮河上搭浮桥,要在金陵搞破坏。公子澜明察,知晓了他们的阴谋,于是赐我通行令,秘密抓捕刺客和内奸。万望长老宽恕我擅闯山门之过。”
“搭浮桥?搞破坏?您睡醒了吗?”吴海图走到程陵锐面前。“原来是乾锡叔呀,好久不见。”
程陵锐听得,冷汗直冒,微微昂首,瞥见了吴海图的高大身影。他无助地面对卫兵的枪尖,又一次成为了失败者,一如十六年前的那日凌晨。
文长老看向吴海图:“蒋瑞在哪里?”
“拘押司。”
“把他押来。”
略微等待了一会儿,卫兵拥着面容憔悴的主师来到了文长老面前。
此时的蒋瑞不复往日的神气,头发只是草草地绑着纶巾,眼睑低垂,遍体鳞伤,是名副其实的丧家之犬。
文长老看了一眼勤天殿那隐于夜色中的大门,又看着下跪的人,深吸一口气,一巴掌扇在蒋瑞的脸上。蒋瑞的左耳耳廓被直接拍碎,疼得精神恍惚。“我说你怎么被人赶下台了,原来是良心喂了狗了!就为了那个捕风捉影的玩意,你,还有这条乱咬人的狗,专门对着两个小姑娘使劲祸害是吧!周松格那小子竟然养了条野狗出来!连自家人都不放过,你就是千刀万剐的内奸!”
重新体味陈安芝惨死的悲报,长老胸闷难耐。在她先前的计算中,蒋瑞可能是做了什么以权谋私的事,批评教育便好,毕竟他不懂行政,犯错是难免的。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堂堂一廷主师,居然以阴险的手段残杀自己的侄女。
长老一把拽过蒋瑞的右耳,拖着他往勤天殿走去,边走边骂道:“君父阴杀臣子。好好的一个越廷,怎么会发生这种鸟事?被你这么一搞,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位先祖啊?你以后别叫我老祖,我就当没见过你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蒋瑞不做丝毫反抗。这件事情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想,他怎么也没想到程陵锐居然失手了,而大弟子那边更是杳无音讯。
程陵锐依然跪着,浑身冷汗直冒,腹部痉挛难忍。身为当权者的白手套,他的结局早在金陵案发前便已昭示。
钱申正在推挤厚重的巨大殿门。不知为何,这两扇门像是被吸住了一样,每次推开手臂粗的一条缝,马上就有一股极寒气流窜出,将他逼退。钱申干脆直接往里面喊话,连续喊了十几次都无人回应。一边是骂骂咧咧揪着主君的耳朵逼近的大长老,一边是被怪力封锁的大门,他手忙脚乱,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殿内传出了柔和而响亮的人声:“别推了,会受伤的,我自己出来便是。”
他被频繁的强气流弄出了心理阴影,退到台阶下,默默躲到长老身后。
文长老在阶前站定,松开手,屏息凝神,思考着丰穗出来后该说些什么。
殿门缓缓打开,历经千秋的门轴与门板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像远古的颂歌。待庄严的歌声停息,一位样貌熟悉而异常美丽的女子出现在门后,从黑暗中踱出,走下台阶来。她身躯颀长,华发披肩,只穿着一件松垮的白色薄衫,背后的血液晕到了胸前。
在她的身后,靠近殿门的地上,陈安芝双手交于腹前,仰天躺着,面容安详,身下垫着丰穗的内甲。成功保护妹妹,合眼之前,她未曾感到痛楚。
广场上的众人瞠目结舌,一时竟认不出此人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