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海图想到了李诗仙所描绘的天姥。腰挎短刃百战兵,无甲孤胆玉龙儿。霜结玉骨,肤比凝脂,荔颊水洗,蛾眉微舒。三尺皓月冷肃绝情丝,一双铜角悲戚摄魂目。薄唇稍启,却声声呜咽;战靴轻抬,是步步滴血。可叹天成丽质俏娇娘,浑作伤心美英雄。善恶到头哪里报,福祸难分必有偿。
文长老惊叹不已,体态婀娜,明眸善睐,白发、灰眼,这样的人,全天下独一无二。她曾亲眼见过平阳君的仙体,也是这样的洁净、无瑕、柔美,步行似翩跹。那绝不是纯粹的空洞的美貌,而是每一步每一息都在释放威怖鬼神与人心的力量。作为可与神明分庭抗礼的绝对暴力的载体,阴柔与阳刚没有差别。
华夏文明的第四任监士现世了,而刚才的云雾和暴风正是她的加冕礼。她已经超越了时间,将带着这片土地所饱含的跨越一切历史的不息意志,投入到百年、千年乃至无限长久的残酷斗争中去。
钱申天真地问道:“小阿姊,你怎么变白了?脸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像雪一样。”
丰穗赶紧捧起一把头发递到眼前,比月光还白。
“无所谓。”她撂下头发,向顾老郑重行了个礼,“祖师,贞卜司尽力了,我们都尽力了,实在没办法,我已经陪她走完了最后一段路,请为她收殓吧。”
没等文长老回应,她略过所有人朝卫兵走去,挥手示意他们将犯人松开。
卫兵没见过这种鬼神般的人物,心生胆怯,退到一旁。
丰穗站到程陵锐面前,露出悲悯的微笑,然后拽起他的衣领,轻轻一晃。只见那个壮硕的男人像一只刚被抹了脖子的鸡,以扭曲而轻盈的姿态飞了出去,越过人群的上空,重重摔在石阶上,脊柱断裂。
“刚才,我看见了……唉,算了。”丰穗想和往常一样讲讲道理,但突然间失去了兴趣。
程陵锐也被这奇诡的样貌和冷酷的话音震慑了,忘了疼痛和失禁,不知是感谢好,还是道歉为好。他觉得,既然丰穗宽恕了自己,那按照廷律,最多判一个误杀的罪名,发配岭南,不至于上大刑。
可还没等他松口气,丰穗的双眼放射出柔和的金光,手腕一抖,变化出一柄闪着白光的长剑。也是化形法,比文长老捏造的更加璀璨精致。“我尚有良心。你应该知道,所有的仇恨、恐惧和不公只能用鲜血洗净。”
“不!我没有箭!不是我射的……是他!”程陵锐这才企图垂死挣扎,指着那名一起跟来的亲卫喊道,“是他射的,我看得一清……”
手起,剑落。殿正卫没有阻拦。
地上多了一具从左肩至心脏再到胃被平整划开的尸体,创面微微焦化。因为脊柱骨折,躯体瘫软之后弯折严重,双臂外张,像一棵枯死倒下的老树。他剧烈抽搐了一段时间,彻底安静了。血液在石阶上汩汩流淌,是祭奠枉死之英魂的薄酒。
眼中的光黯淡下去,长剑崩解成无数白色粒子消散不见。丰穗抬起头,望着低垂的明月,脸上的泪痕格外清晰,“叔……主上,安葬陈明直之后,请以杀人和谋逆的罪名将我处斩,将我挫骨扬灰,以遂你的心愿。”
蒋瑞不说话。
“请下令吧。”丰穗催促道。
蒋瑞无话可说,他的双耳还在剧烈作痛,颅中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宁可一头撞死在石阶上,也不愿活着接受别人的审判。残害忠良、戕害同门,这是万万不可饶恕的罪行。很快,兼修院将展开对此次案件的调查,然后由总修院审议定罪,最后交法度堂审定司下达最终判决。
他漫不经心地看向勤天殿东侧的长廊。十六年前,两具失败者的棺材从那边被抬出,代表着越廷唐末党争按下了暂停键。然而,就是这随意的一瞥,引得他自己捧腹大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的是,一个比一个能阴险呀。嘻嘻嘻哈哈哈哈……”
蒋瑞曾这样认为:或许是为了制衡政变后的逐渐壮大的新党老臣,又或许是出于对老贤者们的尊敬和孝心,兄长没有彻底剪除总修院的关键权力。李誓首先规定,崇元殿五长老只能由顷苍山将士共同选举产生。而后,他允许五长老共同执掌内戍台殿正卫,若主师有违反刑律之举,证据确凿,可以兵谏;且主师位空缺时,崇元殿可仿周召故事,代为理政,直到朝廷指派的新主师上任。
乾化四年和同光元年,越廷两次修订廷律。尤其是第二次,所有人都以为李誓会进一步揽大权于一身,而他却以丰穗的名义将各种放权的条例偷偷塞进了许多严苛的政务管理款项中,使得它们没能在当时被人觉察。蒋瑞即位后,新任的督律御史才发现了这些新规章。
李誓不知道这样的分权制度能否永远不被小人利用而发挥其正面意义,但他有一个不可示人的无比充分的理由,而那理由在这个冰冷透骨的清晨得到了体现。
当制度的马车已经远远落后于社会发展的道路却难以推翻时,最方便最快捷最隐蔽的做法就是为它放上柴禾、蒙上布匹、浇上燃油,使它的外形依旧光洁华丽,内容依旧丰盈充实,好像能让所有给它投资的人获利。然后,等待吧,总有一天,飞驰的铁蹄会擦出火花。
“明懿。”吴海图宽慰道,“乾白叔的权柄已被剥夺,他不能判罚你。而且,你是监士,六廷的至尊,谁能审判你呢?”
“我知道我是什么人,不用你多嘴。”丰穗此前没注意到吴海图的存在:“倒是你,怎么在这里?”
“我赢……我们赢了。”
“这是谋反,对吧?”
“也是求生。”
“死了多少人?”
“没死人。”吴海图笑道,好像还有点自豪。
丰穗这才想起贞卜司里满屋的伤员。“不可能,如果不用兵,你去安吉干什么?”
吴海图又笑了起来,挥挥手,叫来了吕仲齐。“这位是内戍台长史吕乾正叔,曾经是军备建造,你肯定认识?”
“所以呢?”
吕仲齐上前道:“当年若无公子据理力争,我早已是冢中枯骨。又蒙肃公厚爱,擢为内戍台长史,升属秩旄领。我何德何能,受此大恩,便发誓此生只为公子您驱使效劳,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因此,当我得知公子陷入窘境,立即与吴将军合作,为您打倒了蒋瑞这个祸害。只可惜,公子安芝……”
丰穗呵了一声:“嗯,好,好听,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如何?干了一票,发大财了吧,又升官了吧,回家抱孙子去哟!”
文长老立刻与丰穗搭话:“穗儿,你受委屈了,安芝的事我们会处理好的。现在,你愿意听我的指令吗?总不至于连我这张老脸也不管用了吧?”
“啊,不……我愿意,我只听您的。”
“好!”文长老大吼一声,中气十足,引来所有人的目光。她下令,拂弼内史带丰穗去洗澡,仪礼司准备收殓停棺,蒋瑞和程陵锐的亲卫被押回大牢。“其他人,违反宵禁规定,皆杖二十,罚俸饷三月。但念及事发突然,所涉人员众多,便不予处罚。不过,今天的事,须严加保密,在处置结果出来之前,如有人对外走漏风声,谁求情都没用。明白了吗?”
“明白了!”
“各自回房,辰时之前不得外出。”
随着齐刷刷的“遵命”响彻夜空,此事的走向已然敲定。有人失去了很多,也有人得到了很多。人这一辈子所能拥有的喜怒哀乐是定量的,谁先用完谁先走。
一切似有定数,一切如在天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