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平原本的计划是促成丰穗(稼奴)与柳泓的技术合作,逐步提高锁心房提炼炉的运转效率,并最终实现对晶玉消费的削减,以达到压制氏族政敌的目的——仅仅是成效机率渺茫的干扰性计策,不抱太大希望,但是丰穗主动坦白了灵畿的存在和作用,瞬间将张平的预谋向他的最终目标推动了一大步,使得他在欣喜之余,也因随之而来的复杂的人事变动和步骤调整,忙得焦头烂额。果不其然,他在不久之后就真的病倒了:过度劳累导致气血两虚,并感染风寒,头痛发热,卧床不起。
贞卜司花了两天一夜,才将主师的高烧退了。忽略了医官们的劝告,那具虚弱的身体很快重新投入工作中。因为这是个不容错失的良机。礼祀令得到了主师的示意,筵请监士至家中,在席上以个人名义请求她去鸿禧殿为主师疏通经络。
只能说礼祀令运气不错,丰穗连续三天没有发病了,没有造成事故,也不知是指南车的精神干扰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在实事上,抑或两者都有。
次日辰初,丰穗只带着管事大娘从上霓宫下来了。这正是中廷官员们上班的时刻,前两道门挤满了人。
她失算了,以为夏廷人跟越廷人一样早起,故特意晚了一时半出发,企图避开人流。
大娘从监士的绝望的表情里看出了她想说的话,主动答复:“您也没问,咱以为您故意选在这个时候来结交朋友。”
丰穗进去了。过元武门往左是内戍台,往右是将指台;过崇德门往左是戎事院,往右是政事院。现在元武门两侧通道和未开的崇德门前人挤人,红红绿绿的衣服连成一片,像仲春的花海。丰穗的个子比男官员们小一些,她悄悄地跟在崇德门的队伍后面,没有人发现她,她扫视着末尾一排黑漆漆的脑袋,祈祷着辰正的鼓声能在后续的官员到达之前敲响。
然而事与愿违,有人从元武门外进来了。那是一个蓄着八字长须的、不知在什么衙门任职的中年大官。他挺着那孕肚似的肥厚腹部行走,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人群最后的白发小矮子,以为是供职于齐元殿的长者,正要上前请安,却先认出了站在一旁的老大娘。他惊喜万分,好像见到了珍禽异兽,扯着大嗓门拜道:“君侯早安!”他是知道礼祀令出面请了监士公来给主师诊疗的,所以没问她为何出现在南山宫。
于是,前后左右的人齐刷刷看了过来,男的女的,老的小的,有仇的没仇的,有怨的无怨的,相识的不相识的,全都装作非常熟络的样子,聚过来向丰穗请早安。夏廷有五个宗族、十一个姓氏,在这里,人们讲究“体面”,即使打心里贬低排挤某个人,也不能在公共场合表现出来。相比之下,单一宗族的越廷的朋党之争过分鲜明了。
丰穗硬着头皮,一个一个回拜。等到辰鼓响起,管事大娘好说歹说才把一众流连于此的年少官员——大多是张平的党羽——劝走了。该上班的都上班去,最先的胖大官在她们前面进了正华门。
“多久没见了,您老人家是不是胖了!”他去偏殿见四长老之前,与大娘寒暄。
“那是,上霓宫的伙食真的不赖,君侯心善,少有吩咐,吃得好干得少,可不就胖了吗?哎,你少喝酒吧……你老娘最近无恙吧,天冷了,让她多穿衣服。”管事大娘一开口就停不下来。
“她很好,有老婆儿照看呢。”他说着,微微瞥了丰穗一眼,“我要去那边,不烦扰上君了。”然后欠身作揖,巨大的肚腩更加突出了。
“好好好,快去吧!别让王长老等急了,你可不敢看他发火的样子,哎哟哟……”
丰穗沉默着,回了礼,自顾自往前走去了。
从前天开始,气温持续回暖,阳光照在身上,可算有了温暖的感觉。空中飘浮着一团团洁白的云,缓缓向北移动,像一锅鸡蛋汤里散乱着的浮沫和蛋花。
“他是谁?”丰穗问大娘。
“咱不晓得,有点面熟,兴许是西营的军官吧,可能在陈长老家中见过。”
“您都不认识他,怎么能跟他说得上话的?”
“咱是佣仆,不像君侯这般贵重。这些个官人的话语,总该好好应承着,不能让人尴尬呀!”
“也对。”丰穗思忖着,“夏廷的仆役好像分佣仆和奴仆两类,这有什么说法吗?”
“当年术民分流的时候,一批在行伍中的民夫民妇被迫留了下来,结婚生子,代代相传,编属敬奉室,并给付薪资,是为佣仆。而奴仆则是中廷公侯的奴隶,是传了千百年的;如果有将官犯了死罪,那么他家的女眷会被充为奴仆,长老们先挑,挑剩下的给两院詹事,再剩下的给近卫营都尉虞侯,一级一级往下吃。”
“还有虞侯?夏廷军职挺杂呀……”
管事自说自话:“以前还能去民间购买奴隶,一口值不了几个钱。分流三百年,各家的奴仆一代比一代少了,如今都当宝贝一样供着,有不少奴仆,主人做了外营都尉,他们就随去做了校尉,比咱佣仆过得舒服多了。”
丰穗走到鸿禧殿的紧闭的门前,突然停住了,因为门前没有卫兵。“没想到,你们夏廷连杂役都是世袭的。”她还不忘评价一句。
大娘笑着说:“什么我们你们的,君侯来了夏廷,那便是一家人了。”说完,很自如地为监士公叩门。她很开心。
门开了,迎面两个卫兵,身形高大,披甲执锐。越过他们的肩旁,张平就坐在大殿正中的几案后批阅文书,身旁站着一个医师和两个婢女。与此同时,有幼童的朗朗读书声自大殿左侧屏风之后传出。
“……封山建疆曰神,妙法立众曰神,悉知悉见曰神,盛威希言曰神,执德应天曰神……”
这是《总论》的序言。
卫兵将管事大娘挡在门外,仅允许监士入内,然后退到了门外,把门关上。叔侄二人一见面,双双心领神会。丰穗未见礼,快步走到书案旁。医师退到阶下,为她让出道路。张平把自己的病情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我也就跟父亲学了一招半式。”丰穗接过他递来的左手,生疏地帮他卷起袖子,
“这个疗法只对术兵有用,是吧?”张平放下笔,干净利落地把衣袖束上去了。
“是的。父亲说,会烧坏常人的脏腑。” 丰穗轻轻把住张平的手腕,向皮肉薄弱处聚集法力。
“什么法式?”
“嗯……代针法,代替针灸之意,是越廷顾氏秘传。”丰穗边说,边看着张平批阅折子,“仁长老的术法医术精湛,自成一派,何不去拜访她呢?”
“老人常在家中,不愿进宫。我要是亲自去呢,太远了,不方便,身体也受不了。要是请她来呢,没大没小,不合规矩。”
淡蓝色法力沿着手臂上的经络上溯,每到一个穴位便停顿片刻,生成一个椭圆形的光晕。丰穗感觉到了阻碍,稍稍增加注入量,强行打通。
张平昏沉的头脑顿时清醒了三分,也有点紧张,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死死盯着越来越亮的腕部。“能和义侄同朝为官,张某人幸运之至啊!”
“您以前也说我是您的侄女。难道您和父亲是结拜兄弟?”
“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以为乾宣兄跟你说过。他也是幸运的,有义父、义弟,讨了义妹做婆娘,自己又做了两个女娃的义父,倒是硬生生凑成了一个家庭。”
丰穗一抬眼看见了屏风后的人影,“那孩子是……”
“他啊,右参事的儿子,叫陈开祚。他爷娘都外派了,我便特许由鸿禧殿代为照看。”张平答道。
“姓陈啊……”丰穗呢喃着,“他还小,看得懂《总论》吗?”
“只要愿意看,谁都能看懂。”张平意味深长地笑着。
丰穗回想起了十年前的生活片段,学《总论》和《术册》的时候,李誓只让她背序,正文却不作过多要求。”想着想着,她觉得差不多,便松开了手。
“好了?”张平疑惑地看着手腕上密集的血点,那是法力贯入体内时钻刺出来的管道。
“完事了。”丰穗说着,走到张平身后,招呼着医官靠近,指着张平后脑下的两个正在熄灭的大亮斑,“你看这里,这两个穴位有点淤堵。你给主师开药,调理一阵子,我每天早上都来看看。”
“风池。”医师点着头,在手册上做笔记。
事毕,张平遣走医师,留丰穗于殿中品茶,为的是等一个人。
不久,柳泓抱着一摞票子,喘着粗气,跑到了鸿禧殿外,与坐在殿前台阶上休息的上霓宫佣仆管事打了个照面。管事立刻叫住他,说监士公正在殿内给主师瞧病,让他在外等候。
柳泓信了,乖乖地背靠阑干站着。
“柳公子最近怎么没来上霓宫啊?”大娘问。
“近来……呃……工务台事情太多,抽不开身。”他说着,敲了敲手里的票子。他当然不会说自己对监士公变心了,因为她利用了他的交情去满足一己私欲。至于具体是什么私欲,他完全不知道,就连主师要他做的事,也是一知半解。反正在他纯朴的观念里,友情和爱情之间是不容许以牺牲另一方为条件的私欲存在的,也不承认自己对上君的爱慕是色欲的一种表现形式,尽管丰穗并未指望他的慷慨付出。
“郡王待你,可比待他人更胜一分。”大娘乐呵呵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
“主上偶尔去上霓宫探访,郡王都用茶叶招待,何况是每旬例行拜见的女官?可她唯独请你喝了酒,还给你回礼。要知道,那些大官向她赠礼,却从未得到她的回应。”
柳泓心想:“只不过要利用我罢了。”
“她重视你,你也该时常过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没准身子骨能好起来。”大娘继续说,语气略有惋惜之意。
“郡王有隐疾?”柳泓依然心生关怀。
“刚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后面不知怎的,三天两头怪笑、呆坐,像鬼上身了。认识你之后,才好了一些,今后郡王没准要托付你来照顾了。当然,蔡娘子的功劳不小,不能忘了她。”大娘最后这句话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柳泓了然,敬佩地点头致意。“您老人家为何对郡王忠诚至此?”
“哪有什么忠不忠诚的?她也是个苦命的小姑娘,咱老一辈人,该帮衬的就帮衬着。”
一名卫兵看他们聊起天来,没有下一步行动的意思,便主动走上前,告诉柳泓:“柳侍中,主上说,特许您不待宣召,直接入见。”柳泓惊讶地“喔”了一声,看看管事,再看看卫兵,大踏步进殿汇报工作。
礼仪照例到位,柳泓呈上票子,是地方各营的基础法式竹版的申请,最底下是东海廷寄来的第六份木材催单。一年前,张平遵从周松格的要求,编造罔两灾情,误导东海廷在淮河上架设浮桥,以渡河进剿。事后,周松格再次人间蒸发,这笔帐自然摊到了张平的头上。
张平面露不悦,将催单丢到一边,转而操心起了柳泓和丰穗的友谊。“怎么没到郡王那儿去了?她既然答应屈尊护卫你, 就不表示一下?”
柳泓转身面对丰穗:“卑职谢过上君,他日再登门致谢。”
“才相识没几天就无话可说了?平时可以请她去工务台走走嘛。”张平想了想,接着说,“这样好了,过几天让你父亲带你觐见郡王……”
柳泓进来前,丰穗就坐在椅子上,不由自主地发笑,只能用手指夹着嘴唇。没等他把话说完,她倏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对张平说:“雨渊已经向我道过谢了!再说了,这是我自愿的,跟他本人没有多大干系!”
张柳二人当即呆住了,猜不透她说这话的用意。
丰穗又发作了,她自知不易控制,只得用力掐着喉咙,阻止声道的振动,但看起来像是气管里卡了异物,快要窒息了。那两人和婢女吓得慌忙围了过来,张平拉下她的手,其他三人扶着她坐回椅子。镇定下来后,又过了一阵子,她才能正常说话。
“抱歉,失态了。”丰穗借着按压太阳穴的动作,偷偷抹去眼角的泪水。
“你……是……这又……怎么……”张平语无伦次,他难得有这种反应。
“没事的,一点小毛病。”
“是管事说的怪笑病吗?”柳泓站在张平身后,问了一句,却又揣摩着丰穗的心思:您到底在想什么呢?
张平一挥手,命婢女去把上霓宫管事叫了进来,还另外叫人把拂弼内史召来。
“大概是太久没见人导致的,最近常常外出,宫中来客也多了起来,病情有所好转。出来走走,或许没几日就好了。”丰穗轻声细语道,居然隐隐有了寻常女人的柔弱样子。
“之前怎么不说?”
“丢脸的事情,有什么好说的?”丰穗嗫嚅着。
张平接连叹息几声,对柳泓说:“好了,你先退下吧。”
柳泓蹙着眉,打量了丰穗一眼,心事重重地离开了。
没多久,拂弼内史到了。张平让管事和内史并肩站着,然后在大殿上对着两人劈头盖脸一通指责。“我的侄儿,监神上君,她抱恙了,你们居然敢瞒着不报?敬奉室干什么吃的!阉人伶人的事例见多了,一个个以为自己也有本事嬗乱廷政了是吧?如果不想活了,可以直接从东边的悬崖跳下去,省得我把你们砍了还得给你们收尸!”
拂弼内史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懵懂地偏着脑袋看向管事大娘。大娘也吓傻了,她明明已经尽到了职责,是监士命令她不得外传的,可她也不能直接说是监士公的意思,于是用请求的眼神望着丰穗。
丰穗扶着椅子起身,正要为大娘开脱,张平已经喊来书吏:罢免拂弼内史的职务,杖四十,罚去当月俸禄,归家待命;罢免上霓宫管事的职务,杖六十,鉴于年岁,免肉刑,罚去当月俸禄,归家待命;上霓宫佣仆全部调近卫营,并由理侍处接管上霓宫内务。
宣布完命令,没等丰穗替管事求情,大娘认命似的,一言不发,低着头走了。那个拂弼内史却大声叫嚷着,先说自己对此事一无所知,又不顾一切地斥责管事处事不力。张平让卫兵将她拉下了。
待到周围安静下来,丰穗缓慢地踮起脚尖,长舒了一口气:“行了,都处理完了。”
“这也是乾宣兄教你的?”张平笑了几声,端起桌上的药汤一饮而尽。
“算是吧,确切地说,是我归纳总结的。我们这些四肢发达的武官,搞不懂权术,只会这种瞒天过海的戏码骗骗敌人了。”丰穗自嘲道。
“那……你的病是真的吗?”张平关切道。
丰穗语气缓和不少,又拿起了笔,边写边说:“当然是真的,刚才的发作也是真的,否则我会到了按照约定时间才开始表演。指南……稼奴说,我这是轻症,甚至不算确诊,很容易治愈,我就交给它来处理了。”
“真的吓到我了。没事就好,祝你早日康复。”
“借您吉言。”丰穗捧起茶碗,用碗盖扫去漂浮的茶叶,“拂弼内史是他们的人,而敬奉室却有一大帮您的人,难道夏廷也有监察处吗?”
“南山连岁寒,暗雪递梅香。琱园有义士,可以护家邦。”张平挑眼微笑着,大声吟诵,完了又问,“你是何时发现上霓宫仆役都是我的人的?”
“蔡姨突然饶有兴致地将柳雨渊介绍于我,她的背后是谁,她听到了什么,只要仔细想想,就很容易联系到我身边的人,那么管事究竟效命于谁,也就不言而喻了。”
“蔡姨,哪个蔡姨?蔡筱吗?”
“明知故问!”
“明知什么?你应该说清楚。”
“蔡姨听从您的命令,邀请我出席中秋夜宴,宴会开始前还一个劲地讲雨渊的相貌多么玉树临风,德行多么有类颜回。目的不就是为了让我和他结为好友,从而顺理成章地从我这里获得夏廷没有的技术吗?”
“这其中可能有误会,我是看见你和柳泓相谈甚欢,才有了后面的事情。”
丰穗看着张平那一脸真诚:“那蔡姨是自作主张喽?”
“蔡、柳两家曾经结为亲家,可也不算是合理的理由。”
“许是随性之为,只不过意外地引发了你我的误解,导致……不对啊,如果要帮我寻觅友伴,不应该介绍一位人缘比较好的女官给我吗?”
“柳泓确实人缘一般,仅仅比你好一点。难不成……”
“这可不是什么好想法!”丰穗也有了同样的怀疑,但她表示反对。
“柳泓的外貌在夏廷着实拔尖,人品也很可靠,除了生性多疑,没有什么坏心思。这样的青年才俊,配你正合适。”
“这应该不合礼制吧。”
“正相反,非常符合礼制。监士不老不死,可到底是世间生灵。凡生灵,没有不渴求繁衍生息的,所以夏廷自商周以来就有为监神上君在术家之内寻找伴侣的惯例。”
“可是……我……您也说了,监士不老不死,倘若缔结了婚姻,那么百年之后呢?”
“白发人送白发人,很合理。”张平这句倒是玩笑话了,“人的衰老不只是身老,还有心老。你能保证自己永远和二十岁的人一样保持年轻的心态吗?休说一百年、两百年,只需二十年,你就和现在的我成一类人了;而六十年后,你也是个冬日窝在墙根下晒太阳的老婆子了。”
丰穗无话可说了。
“百年之后还能再娶的嘛!”
“娶?”
“唉,我倒是忘了,这里面的的确确有争议。你是襄武郡王,从一品,对象起码得是正三品以上公卿或其子孙。而且婚姻的名义也要商榷,是你娶他,还是你嫁给他。如果是前者,则为入赘,对方家世煊赫,恐不能答应;如果是后者,那么对方离世后,你是永远守寡呢,还是……”
丰穗摆摆手,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她走到案前,擅自拿了一张信纸和一支饱吸墨水的笔,一边斟酌词句,一边压低了嗓音,说:“我长久以来,一直怀揣着一个问题。”
“你说。”张平朝着婢女打手势,让她们给丰穗倒茶。
“诛魔之战的时候,术家军队的防卫区离战斗地点有多远?”
“远则二百里,近则五六里,每个要道关隘都必须有人防守。”
“罔两只走人道?”
“是的,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它们一旦聚集成群,就知道怎样行进是最快的,而不是傻愣愣地翻山越岭。”
丰穗点头赞同,这符合她曾经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也就是说,除了监士本人,没有任何人亲眼见证大魔与监士的战斗。而书籍所载战时激烈情状皆是前三任监士之口述。”
“没错,大部分都是瞎编的。虽然六廷军在战场中心设置了观察哨,但不能靠得太近,否则极易遭到波及。”
“《鼎书》中对三位先贤极尽赞美褒扬,说他们仁德爱人、谦恭友诚。除此之外呢,术家到底对监士了解多少?”丰穗未下一字,便把笔搁在了砚台上。
“每一任监士既有共通的技法,又各自有着独特的能力。传说中,初任监士可以变双臂为鸟翼,飞行三日而不落地。公孙氏可以行走于水面,如履平地。张平阳可变幻出一身玄甲,刀枪不如,火烧不伤。他们几乎未曾在众人面前展示武力。至于你,我们还一无所知。”
丰穗有点失望,以为能听到更多关于三位先贤的情报。“未尝于人前示威……”她摸着脸上微微外凸的疤痕,脑海中映出了陈炳的形象。“我刚化身监士时,当众杀过人了。乾化政变后的越廷武官,没有不沾染人血的。”她有能力保护自己,但也想象过自己万一遇上了一些不易调解的纠葛或欲加之罪的话,使用武力的界限在哪里。
张平怔了一会儿,笑着轻轻拍打丰穗的肩膀。“我们做官的,服侍帝王之家,总要和光同尘。你杀伐果决,有时辞严色厉,反复无常,阴晴不定,又不愿遵从惯例,为他们攫取财富,他们会害怕的,也难怪你现在连个朋友都没有。”
丰穗扶了扶打斜的冠:“交友无不如己者。孔子说,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我在越廷时,他们或畏于家父的权势,不敢靠近我;或蔑视我的罪名,耻于与我为伍。寄居夏廷后,因为女人和非氏族的双重身份,遭到排斥、软禁。这十五年来,偶然有幸遇见过值得深交之人,然而由于种种意外,为避免牵连他们而不得不筑起心墙。至于其他人,无不是狠毒、奸诈、伪善之人,我唯恐避之不及。东海廷叛徒万江图,我拜其为师父,向他学习骑射——可惜现在用不着了,因为先生他有情有义,不愿伤害无辜百姓,近圣人之美。而那些被杀的人,都是该死之人。”
“那你觉得,柳泓,是个什么样的人?”张平开始试探了,今日真打算从她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话题又绕回来了。丰穗停笔蘸墨:“他……为人正直,心系天下苍生,固为幻想,但心是好的。呃……年轻的贵公子大多如此,不是沉迷声色犬马,就是整日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您此次提点他赴洛阳前线,能多一寸的见识,大约就会变一寸的样。”
“你自认为他长得如何?”
“他的相貌……令人不反感他的亲近。”
“你是懂得避嫌的,可是太过谨慎了。”张平被逗笑了,“你觉得他今后能担当大事吗?”
“那要看何种大事了……”
张平打断丰穗的话,很急切的神情:“都督一州郡之军马!”
“他学过统兵?”
“没有,但无妨。”
丰穗看看张平,看看信纸,又看了看张平,思虑再三后,把最先想到的问题咽下去了,还装作年少无知:“我才廿三岁,没领过兵,不懂这些。只知道他既然是个工匠,那至少得派人辅佐他。”
张平咳嗽了几声,不置可否。“我却不明白他近几天到底在想什么了,整日浑浑噩噩,没个正经面貌!”而后俯身看着丰穗笔走龙蛇,念出已经写完的开头。“去越以来,已有六月矣。此六月间,余虽常忧故园事易,企盼鸿雁,而外无累系之滞淖,内无惊惧之辗转,饮食如常,起居照旧,兄勿虑也……”他读到一半停下,转头拿来一个信封,摆在丰穗的手边,“这是给谁的信?”
“吴海图吴明渔。”
“越廷来信了?”
“嗯,昨天送到上霓宫的。明渔兄亲手书信,问候我的近况,并说自己当上越廷主师。”
“哦,对!我几天前也收到消息了,但卧病在床,忘记告诉你了。”张平一惊一乍的,忽地走到丰穗刚才坐过的位置,拿了个新杯子,给自己倒茶,“你为什么要在这里、用我的信纸写信?”
丰穗头也不回,“用药期间禁止饮茶!”张平的手指刚碰到唇边,赶紧放下了。半晌,她才接着说:“太麻烦了,您这里有现成的纸墨。而且等会儿回去的时候,顺便经过政事院发信,省得派仆人大老远跑一趟。”
“鸿禧殿的信纸都是公文用纸的,公家的东西,你怎么拿来写私家的信了?”张平用玩笑的语气责怪她。
“理侍处的不就是您的吗,好叔叔——”丰穗矫揉着表情,微微偏头,斜视着他。
“不会撒娇可以不撒。”张平调侃了一句,又走到书案后,整理批过的公文,想了很久,说:“你觉得让术兵归属兵部和大理寺,利弊几何?”
“恕我直言,暂不可行。”听到张平摊牌了,丰穗又操起了冷淡的嗓音,“当下国家离析,百姓还要靠六廷的兵马来保护。况且秦廷兼理西域、吐蕃诸部,幽云廷兼理辽、高丽,他们会答应吗?”
“我只说夏廷。”
“父亲曾教导我,改制的重点不在于归谁统领,而在于压缩宁户营的人数、扩充到云行府去,步步裁撤,久久为功,直到完全撤销营级兵团,每州保留一支五百人左右的预备队。结果毫无疑问,氏族耕耘天下州郡千余年,枝繁叶茂,根深蒂固;即便新政派占领了中廷,也根本不可能撬动外营分毫。”
“他是对的,六廷冗兵太严重了。我的时间不多了,不想草草结束一生而不被后人铭记。”张平放松身体,重重砸在席子上,“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答应你远走高飞吗?”
“不知道。我只晓得我这一去,踪迹难寻,恐开罪于皇上,您不好交代。”
“这件事我瞒了你很久,想来想去,还是告诉你算了。”张平抹掉眼屎,接着说,“让你去洛阳,是皇上的旨意,而你意欲离开夏廷,皇上也同意了,但条件是献上完整的基础三法式。”
丰穗刚落了款,震惊地望着张平的眼睛。
之后良久,二人无言,大殿内只能听见陈开祚昏昏欲睡的读书声。丰穗听进去了,但不答话。她封装好信笺,欲走。
张平止住她,撕了一张纸条,写上两行字,给到她手里。
第一行:明日将指台大堂见。
第二行:柳泓同往。
丰穗抿着唇,拾起笔,再三思量,在第一行下打了个勾,又把第二行涂黑,展示给张平看,最后用蓄薪法一把火烧掉。
离开鸿禧殿,丰穗去政事院接政堂寄了信,独自回上霓宫。走到半路,她让车夫先行,自己则下车从大道旁的一条荆棘丛生的小路折返,要去往南山宫东南方向三里外的村镇。那座村镇里皆是高门大户,无农无工,确是夏廷高官们的家宅聚集地,伪装成乡里的样子。她临时起意去拜访柳泓的父母,将让柳氏宅邸“蓬荜生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