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片刻之后,慕清颜注视着韩致远,低声缓语,“如果黄翊善的死还归于秘案,皇帝一纸诏书就能封住众人的嘴,可现在要面对天下人,皇帝也不便以权压制‘真相’,落人口实,更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被有心人捅破,更不可授人以柄。韩公子,实在没办法了吗?”
“中毒时间!”陆元韶顿然一亮,“黄翊善是白天与祖父见面,却死在夜里,若是在弥陀寺中毒,岂能还拖延那么久才毒发身亡?”
“红沙雪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及时发现是有抢救机会的,他们可以说,黄裳的身体对此毒具有特殊的抵抗力,坚持那么久才毒发身亡,只会感叹其错过了解救时机。而且,类似的话大理寺已经整理在案。”韩致远弹指敲敲桌面。
“设法找机会跟祖父单独接触,仔细问清楚他们密会的情况。”陆元韶又道。
“皇帝一心就想尽快结案,了却这个麻烦,对众给出交代,在大理寺给出近乎合情合理的结论之后,你以为他还会让人在这件事上拖延下去?更别说你的祖父因为闭口不言,在此案中就成了最大的疑点,足够拿来去堵我们这些存疑之人的嘴巴。在验毒结果相互应合的情况下,我都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三日的时间已经是嘉王尽力争取所得,换做他人连这点时间都不会有!这不是皇帝要存心逼死你的祖父,对于陆放翁来说,他的声誉也摆在那里,皇帝并不愿拿他的死换来另一场口水风波,而是他自己已经站在了死路上。”
陆元韶神色颓然,“是,祖父站在了死路上,如果他不管不顾的说出真相,即使最终查实黄翊善不是被他毒杀,他终究也唯有一死。跟庄文太子的死活搅在一起,他哪儿还有活路?与其如此,不如不说。”
“确实不如不说。不说,他只是毒杀黄裳的凶手。说了,问题便放得更大,受牵连的是整个陆家甚至更广,你别说做安南特使,大理寺丞,你的人生前途都别再存任何期望!”
“怎么办?如果祖父这般枉死,我心有不甘!”陆元韶一拳砸在墙上,登时指上鲜血淋漓。
“元韶。”韩致远抬眼看向迎着门外风雨的陆元韶,“其实,让你去安南,也是为了‘庄文太子’这几个字。不论圣宴上,皇帝有没有跟你略有提点,我现在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之前我查办的谣言案,牵扯到的李庆、杨风等人均提到庄文太子,那名安南叛臣也说与安南叛党结盟的人与庄文太子有关,而宝林院太子攒所中并没有庄文太子骸骨!”
陆元韶缓缓转过身,“庄文太子真的还活着?”
“不论真相究竟如何,都需要查。安南国那边便交给了你。不论你的祖父结果如何,我希望你能够肩负此任,你若因此一蹶不振,怎能配得上为陆家子孙,又有什么资格跟我比?”
陆元韶走到桌前,双掌用力撑在桌面上,直视韩致远,一双泛红的眼眶充斥着滚滚热泪,“祖父若为此而遭不幸,我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灭大宋隐患,告慰祖父!绝不会令祖父失望,有朝一日,率军北征大业还在我的身上!家祭时定当供奉捷报!”
言罢,陆元韶转身大步走出屋子,步入滔滔大雨之中,任凭肆意侵淋。
片刻之后,韩致远站起身,“你在这儿继续困着,我先走了。”
“这雨好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慕清颜看看天。
韩致远从屋檐下取了斗笠,“我让你留在韩家琢磨,你偏偏跑到这里,埋怨谁?”
慕清颜恨得跺了一脚水。
“走的时候锁好门。”韩致远扣上斗笠朝大门走去。
“喂,蓑衣不穿了?”慕清颜高喊。
也许是雨太大听不见,也许是懒得理会,韩致远没有任何回应。
慕清颜取下斗笠,试了试,对她来说,斗篷似得蓑衣搭在头上,还能把身子遮住。
有了韩致远特意留下的雨具,慕清颜肯定不会继续在一扇门困着,锁上门离开。
追到御街上,早看不见韩致远的影子,放眼望去,周身全是断了线的水珠蒙蒙一片。
马昨日就送回了鞍马店,今天出门也没骑,这个时候就算有匹马,她也无心骑。
搭着蓑衣,雨还是会拍到脸上,慕清颜脑中印出的是陆元韶那双满怀赤诚的眼睛,这些看似下不完的雨就像是那滚滚热泪,为陆游的枉死而悲,又为陆游那坚定的为收复故土寄以厚望的北征信念而战。
不可以,不可以让这样的老人含冤而死!
慕清颜抬头,迎上一脸的雨,冰凉不断的雨珠打在脸上很疼。
慕清颜闭上眼,任无休止的雨水从额头滑过脸颊,再从下巴缓缓散落,碎的失去了起初的力量……
“韩伯,慕景彦还没回来?”韩致远回到韩家,前后院子绕了一圈儿没见慕清颜的人影。
“公子,他说去一扇门等你,没见到?”韩路奇怪地问。
“我给她留了蓑衣,还在一扇门困着?”韩致远摘下斗笠。
他从一扇门离开,先是去嘉王府见过赵扩,然后又与留正周必大一起坐了坐,这都过去几个时辰,天眼看都要黑了。雨下了一天,这个时候倒也稍小了些。
“公子,你身上都湿透了,赶紧先换掉,小心染了伤口。”韩路接过斗笠,急着催促。
“无妨,好的差不多了。让周虎去把人找回来。这天气没事到处乱跑,真是添乱!”
“公子!公子!”
韩致远这边正交代着,韩四顶着雨从大门外跑来,“大理寺那边来人了,说陆郎中的案子有了新的进展,要公子马上赶往佑圣观!”
“能有什么进展?”
韩致远来不及换衣衫,从韩路手中拿过斗笠扣在头上就朝外走。
“公子稍等,我去驾车!”韩四喊道。
“顺便拿套干净的衣裳路上换了!”韩路提醒。
韩四送韩致远到了佑圣观,见佑圣观外已经停了轿辇,细看之下,被风灯照亮的竟是皇帝的步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