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虎,你说的是真的?”
韩四跟周虎一同办事,走在路上,听到周虎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都不敢相信。
“真的,井盐就是公子的夫人!”周虎咬定。
韩四伸胳膊勾住周虎的肩头,“你说……你亲眼看见公子抱她?”
“亲眼,要说谎话,你把我眼珠子挖出来!”
“哎呀呀!”韩四双掌一击,“确实,确实得办桩大喜事冲冲喜,把这些天的霉头都扫光。太好了,太好了!到时候我就能名正言顺地把咱家公子灌醉,哈哈哈!”
韩四一想,乐的合不拢嘴。
“就是不知道井盐的叔父死了,要守多久孝。”周虎嘟囔了一句。
韩四一掌冲他脑勺拍下去,“你乱说什么!就算慕姑娘要为她叔父守孝,赶在百日热孝内成亲不就行了?”
“百日……”周虎扳着指头算起来,“还有不到两个月,要下聘,要选日子……”
俩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回到韩家,刚进门就见桃娘冲他们朝书房的方向指。
“怎么了?”韩四问。
桃娘小声说:“清娘好像走了,公子进了书房好一阵子。”
“什么叫走了?井盐刚跟我从梵天寺回来。”周虎道。
“是啊,你们四更的时候回来,后来不是听说城里的五刀会死士都被解决,清娘就让你去找公子做事了吗?你走了之后,清娘收拾东西,跟我说要去梵天寺多住些日子,回来带换洗的衣裳,把画也带走说随时想看就看看。”
“井盐离开梵天寺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要回韩家,没说再收拾东西返回去。”
“所以清娘她没有回梵天寺,慕捕头的骨灰都被带走了。公子问我话的时候亲口说的。”桃娘说着苦起脸,“韩四,我没看住清娘,被她骗了,公子要恼我,怎么办?”
“就你这脑子,十个都顶不上她一个,被骗正常。放心吧,公子知道她,不会怪你。”
韩四嘴上安慰桃娘,心里却嘀咕,这是什么事儿?刚想着办喜事,怎么转眼就分道扬镳?
数日后。
两个女子策马奔跑在青山绿水之间。一个身着青色,宛若随风而飞的叶,一个身着雪白,犹如点缀在蓝天下的云。
叶追云朵飘飘,云逐碧叶轻舞。
“清娘,你打算什么时候回襄阳?”柳燕问。
“不知道,等我跑累了吧。”慕清颜在河边停下。
柳燕看了眼马背上包袱,“也好啊,带着你叔父浪迹天涯。”
慕清颜下马到河边洗了把脸,“不止带我叔父一人。”
“哈哈,是啊,你们一家子呢!”
慕清颜擦干手,从马背上解下画筒,从里面抽出其中一幅画。
画中是个明媚的少年。
“慕景彦啊,听你叔父提过,可惜了一个孩子。”柳燕骑在马上,朝慕清颜手中的画望了眼。
哪里只是可惜。
慕清颜笑着抚上那少年的发。
摩挲片刻,又从画筒中抽取出另外一幅,有些陈旧的破碎,赵二成已经将其修补整齐。这便是之前被马远与刘松年两位大画师争论不休的那幅《仕女图》。
她不懂品鉴画作,但是对手中的这幅画,在世之人,她是最能看明白的那一个。
画中女子是唐妆模样,半垂着头看不到具体容貌,但其耳上挂着的那对似乎在轻轻摇动的坠儿——那坠儿大体状如水滴,但在垂下的底部又生出一对“蝴蝶翅膀”,小心翼翼地拖着水滴,呵护着它,生怕它落地碎掉似得。
当慕清颜从刘松年手中看到这幅画的第一眼,她便认出这对耳坠。
这对造型的耳坠定然是天下唯一,为母亲所有,是她的父亲捡山中采到的青玉石亲手一点点耐心打磨而成,是父亲送给母亲的定情信物。
母亲说,蝴蝶的翅膀就是爹爹的双手,而爹爹说她便如那晶莹剔透的水滴,是上天滴落在他掌心的珍宝。母亲离世后,这对耳坠随她一起长眠黄土之下。
这样的一幅画会出自谁之手?它带着作画之人怎样说不出口的牵挂与寄托?又是如何落在叔父手中,送至画师刘松年处,想要寻得一个肯定的答复?
这些问题都不必去仔细探究了。
慕清颜将这幅画叠落在那少年的画像之下,继续审视画像中的模样。
阳光落在纸面上,越发将那少年的脸庞映衬的明媚,犹如当年那般鲜活,还带着不知忧愁的稚气。
哥哥,这才是永远的你……
西湖畔,柳氏茶馆。没有了柳燕的茶馆是由显应观照应的一个供茶客歇脚的义所,往来的还是旧日的那些书生茶客。
韩致远从留小婉口中知道,慕清颜最后就是在这里约见的她。
此时,韩致远与赵扩一同站在茶馆外的柳树荫下。
“她跑的那么快,你没想到吧?”赵扩问。
“我知道她不会留下,确实没想到她会走的那么匆忙。”韩致远道。
其实那晚在梵天寺,他能够觉察到她回答他问话时的迟疑。
“你还跑到梵天寺见过她在临安的最后一面。”赵扩轻笑。
他对那个女子的最后印象只停留在南屏山的那一幕。
“她如果没有见过母后,会不会留下?”赵扩又问。
母后让他将慕清颜留在嘉王府,要用慕清颜偿还她损失的孙延,而他,也确实生了此意。
其实他们之间有些话不言自明。
他知道,慕清颜跑的那么急,就是为了逃避。
聪明如她怎能不明白?她若留下,确实有点让人为难。
“哪有什么如果。”韩致远朝旁边的马走去,“我只知道,我会找到她。”
“致远,你真要走?”赵扩跟上问。
“我都与你辞行,还专门逗你出来跑一圈?”韩致远翻身上马,“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赵扩笑的几分无奈,“我比不得你。”
所以,他再怎样想也只是想想而已。
“韩兄就这么走了,圣上赐你的金牌不要了么?”陆元韶打马奔来。
“圣上有说要赐我金牌?”
陆元韶笑着拱手,“可能是我听错了。韩兄,后会有期!”
“走了!”韩致远向二人拱手,扬鞭奔去。
“公子!公子!”
周虎带着吴诚儒急匆匆赶来,瞟见跑远的人影,顾不得停下跟赵扩与陆元韶打招呼,掉个头又朝韩致远紧追去。
“快点,快点,小虎子!别被甩了!”吴诚儒一个劲儿的催促。
“好!”周虎两腿紧夹马肚子,手上用力拉紧马缰。
“哎呦!慢点慢点!”吴诚儒一个后仰,赶紧抱住周虎的腰。
年末的雪,给襄阳裹满了银装。
山坡上,有人踏雪而来,一步步,在厚厚的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乐符。
站立在坟前的男子回过头,终于看到等待已久的人,唇角微扬,荡开一抹浅笑。
慕清颜微微诧异,裹了裹斗篷,背着包袱走过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此时韩致远的身上已经落了一层雪,几乎遮住了蓝袍本来的颜色,草帽也盖满了雪花。
“一个时辰前而已。”他轻扫了一下肩头。
慕清颜要的当然不是这个答案,她是在问韩致远什么时候来到襄阳,不过韩致远这么一答,似乎也没必要追问。
总之,他先于她来到了襄阳。
等她。
“干活吧。”韩致远弯身从身边的雪地里翻出一把锄头,“从哪儿刨?”
慕清颜解下肩上的包袱与一把小些的锄头,指了指其中一个坟头,“挨着我爹吧。”
不用她动手,韩致远扬起锄头,很快在雪地里刨出了一个坑。
慕清颜解下包袱,手捧骨灰坛,小心翼翼地放入坑中。
在盖土之前,慕清颜问:“东西就这么一起埋了么?”
韩致远道:“你若埋,便埋。”
慕清颜捧起一把土洒在骨灰坛上,“埋了吧,让叔父看护它,等合适的时候再来打扰叔父。”
它,就是高宗皇帝的手诏。早被韩致远放入了慕成安的骨灰坛中,就是韩致远在梵天寺与柳燕见面之前。
柳燕曾经渴望寻到手诏,却没想到这份手诏随着她们跑了一路。
就这样埋掉一个皇帝犯下的罪,让人内疚、不甘,又无奈。
希望大宋能够恢复元气,能够强大到敢于面对一切真相,强大到让一切龌蹉之事无法滋生。
山坡上又多了一座新坟,四座,排挨在一起。
慕清颜走向另一边的那座被雪覆盖的坟头。
不论下面埋葬的是谁,她都当成是她的哥哥。
她也认定,她的哥哥,生命就是停留在十一岁,那也是他最好的年华。
他不希望她记住的,她会选择忘记。
可是,她如何能欺骗得了自己?如何能够忘记在常荣寨,他是如何为她引狼,如何拼力保护她?
那是他们相处最长的时间,她明明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熟悉,一次次问他与叔父的关系,却无法体会他面对这个问题时的难言之痛。
“韩公子,你说,我接他回来如何?”
终究,不舍他独自飘零在外。
雪,纷飞。
并肩站立的两个人同落了一身皎洁的白。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