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亦死了。
燥热的空气带不来一丝凉风,咸湿的汗水渗进眼尾,她使劲眨了眨眼睛。
“安亦,对齐,你又走神了!”旁边的同学恨铁不成钢,咬牙切齿地挤出悄悄话,唯恐被教官发现后迁怒大伙。
汗水辛辣,浸得她眼睛又酸又疼,只感觉有根手指用力在她腰间戳了一下。
模糊的身影渐渐定形,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挤在军帽与军装之中;地上稀稀拉拉几处单薄的阴影,往上看是几棵新载的法桐树,树叶仿佛被定住一般动也不动。
这是在,军训?
这幅身子经过半日的毒晒早已变得虚弱不已,安亦头晕沉沉的,一个踉跄晕过去。
她切切实实地记得自己真的死了,她爸过年时将家里的钱都拿去赌光了,她妈又哭又骂,两夫妇打起架来,不知谁先动了武器,最后她妈砍死了她爸。
反正最后全家都死了。
安亦吸着气,支起半个身子,下意识地摸了摸沾着湿发的后脖。
她躺在普通的木长椅上,正对着的桌子后一个中年校医抓着笔登记用药情况,看她醒来,颇不耐烦地操着本地方言,“你们这些女仔就知道装晕躲军训,浪费时间。”
同学吐吐舌头,一把搀住安亦,“歇够了就回去吧,待会教官要发现了。”
安亦定了定神,眯着眼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同学,半天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虚虚地对校医说,“校医,我是真的不舒服,我地中海贫血。”
说着,用巧力挣脱同学的手臂,轻轻柔柔地推开后者,“张扬,谢谢你送我过来,但是你再不回去,教官恐怕会生气的。”
张扬脸上的表情一时挂不住,僵了片刻后连忙笑吟吟地应了声,“那我就回去啦,你要好好休息哦。”
看那纤细的身影消失,安亦静下心来打量周围的环境。
那个精明的女校医仍在埋头写字,身后的玻璃药柜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常用药,门旁边是一个身高体重秤。
那秤看着有些年头了,边角都泛着铁锈的猩红色,踏板上却不曾积灰,想来常有爱美的小姑娘偷偷过来称体重。
校医室的窗户正对着操场,热烈的阳光泼下来,晒得地板都要冒烟。窗下,一台老式风扇呼呼呼地转着,她将手指凑过去,看阳光将惨白的手指染上泛暖的颜色。
风是热的,带着夏日特有的沉重感。
她记得自己真真切切的死了,可是死前的记忆却十分模糊,只有一闪而过的几个镜头。
刚刚那个女同学,是叫,张扬?
手指灵巧飞舞,仿佛能转出一朵花来,校医无意间看了一眼,懒懒地开口,“要是无聊,我这里有根绳子,你要不要翻花绳?”
说着,从抽屉中摸出一根韧性十足,尾指粗细的红绳子,随随便便地缠成一团,就那样放在桌上,也不管安亦要不要。
安亦笑了笑,接过了花绳。
她很肯定自己确实死了,但是现在的自己,仍然有着一具鲜活的肉体。
将花绳塞进作训服的口袋里,安亦起身跟校医告别,眯着眼在转角处打量那群十五六岁的孩子。
一个倩丽的少女立在教官旁边,乖巧的学生短发,眉眼是最讨人喜欢的那种俊眼修眉,奶黄色的脸蛋看起来阳光又细腻,带着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任谁都无法在第一眼对她生出反感。
少女凑在教官旁娇俏地笑着,眼尖瞥见了安亦,连忙挥手大声喊她,“安亦,你休息好了吗?”
这一大嗓门吸引了在场的全部同学。虽说大家同班,军训时不熟,但是知名人物大家大抵都听说了。
安亦?那个恶名出众的安亦?
安亦歉意地笑了笑,扬了扬刚刚顺手在校医室“借”的病假条,弱弱地跟教官请假,说自己体质不行,今天下午都无法训练。
教官瞅了眼安亦手中淡蓝色的假条,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休息够十分钟,就把队伍拉到太阳底下晒。
安亦在一堆花花绿绿的水杯中找出自己那个,拍了拍台阶上不存在的灰,摁开水瓶咬着吸管,直勾勾地盯着张扬看。她吸了一口水,将清凉的液体往喉中送去,疲倦半日的身子终于舒服了片刻。
张扬注意到了她的凝视,半日才扯出一个笑容。安亦顺着往下看,在那截娇嫩的脖子处停留了一会,方懒懒转头,看向跑道边的绿树,树叶稀疏,风声朗朗,地上跳动着光影。
叭地一声,她松开吸管,唇角勾起浅浅的弧线,她想起死前“她”做过什么了。
你相信鬼神吗?
她是不信神的,若真有神明,为何不伸张正义,为何凡间有众多不平?但是,她却又相信鬼,魔鬼在人心,贪嗔痴爱、恨义情愁,诱惑人间男女堕落。
世上总有那么些愚蠢又可怜的人,轻易地作出许诺,把希望寄托在魔鬼的帮助上,靠出卖自己的灵魂满足执念。
“她”和魔鬼做了交接。这个名叫苏安亦的小姑娘,是千千万万个放不下执念的人之一,许愿请来了魔鬼,魔鬼会替“她”重活。欺她的,辱她的,散发恶臭的灵魂,都会被魔鬼收作玩物,而苏安亦的灵魂,则会化作养分滋补她。
她,安亦,便是恶奴的驱使者,凡人口中的恶魔,几乎能扭曲世界的催眠师,亦正亦邪的审判官。
新生在指定位置用餐。
不锈钢的长桌排满了餐盘,安亦勺了一口番茄炒蛋,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张扬坐在她的对面,嚷嚷道,“诶呀,安亦你不是最挑食的吗,怎么今天没有吐槽饭菜?该不会真的不舒服吧?”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腔中回荡,安亦眯着眼将盘子中的一大块肉扒勺到她盘里,“嗯。把这肉吃了,看你瘦的。”
张扬眸光一闪,带起一抹厌恶神色,却依旧夹起那块肉笑嘻嘻地吃着,“今天训练可把我给累坏了,还是安亦对我最好了,谢谢呀。”
那块合成肉上浇了不少调味料,猩红的汤汁一滴滴落在盘上,安亦浅浅笑着,嘴里慢慢嚼着酸甜的番茄,看她将肉吃得干干净净,方淡淡地说,“不客气。”
以后会还回来的。
凭着那张顺手摸来的假条,安亦偷懒了一个下午,快要结束时,班上嗡嗡嗡了几声,便有一个黑瘦如猴的男生探出头来打报告,说怀疑安亦骗人。
不知是谁听说了,安亦嫌天气热,军训累,故意装自己身体不舒服。
安亦懒懒地扫了众人一眼,面上云淡风轻地笑着,“报告!教官,我今天确实不舒服。而且我在很小的时候就会这套军体拳了,如果这几个男生不服气我休息,不妨和我比试一番,虽然我体弱,但是打败他们,并不是什么难题。”
教官头一回正眼看她,只见小姑娘眼睛被汗水浸得亮闪闪的,眼神自信又坚定。
“我批准她休息的,不服就来跟我比,打赢我才有资格指手画脚。”教官冷冷开口,压下了躁动的学生,又随便扯了个借口要拉出去多练十几分钟。
小姑娘捂着嘴轻轻笑了,又抱起她的大水壶慢慢吸溜,教官又看了几眼,便不在意。
下午,饭堂。新生扎成一堆,端起餐盘朝班级位置走去,随意找个位置就一塞,个个累的连话都不愿多讲。空气是湿热的,饭菜特有的味道黏在人们的肺里,呼吸之间都是又热又腻的气息。
“安亦,你什么时候会军体拳的,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怎么不知道?”张扬咀嚼着合成肉,疲倦地扒拉了一下墨鱼丸炒青菜,“一中的饭菜可真难吃。”
周围立时静了下来,只听到头顶的老吊扇在嗡嗡地消极怠工。安亦稳稳当当地勺起一块土豆,越过人群瞥了几眼教官,不咸不淡地敷衍着,“骗他们的,难不成真有男生不要脸敢跟我比试?”
张扬筷子猛地一戳,那颗白白胖胖的墨鱼丸咕噜噜地就滚到了桌上,她瞪大眼睛惊讶地嚷了一声,“你居然骗教官?!”
同班同学都在一块吃饭,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之前那几个男生顿时躁动起来。
远处,教官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抬眸审视地扫了一圈自己的学生,只见有个小姑娘冲他笑了一下,仔细想想,是那个喜欢用吸管喝水的小丫头。
伦纳德没放心上。
直到第二天,队伍的氛围一直很奇怪,他这才开口询问怎么回事。
安亦笑了笑,打了报告后说班上的同学希望她表演一下。
伦纳德冷漠地扫了一眼小姑娘,还没等他开口,小姑娘接着说,她希望能和教官切磋一番。
“如果我打得好,是不是就可以继续休息啦?”小姑娘瘦瘦弱弱的,小脸一直是病态的白色,偏偏讲话有一种莫名的底气。
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蛋子,伦纳德本想嘲讽几句,可是看其他男生看热闹的嘴脸,便同意了。
这小姑娘,看着弱鸡一样的,万一哪天又晕过去了就麻烦。放一下水,让她休息,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