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奶奶家的时候已经快要到下午了。农村泥路不太好开,爸爸倒腾了好久才开进去。
龙子炎在妈妈的提醒下,拿上了给奶奶买的营养品下了车。
雨已经停了,四周都是矮矮的老房子。有些墙上用白漆刷着标语,什么“晚婚晚育优生优育”“该流不流扒房牵牛”之类的。
更远的地方有一些已经剥落得差不多的“万岁”的标语,前面的几个字他已经看不太清。他环视了一圈,低下头的时候才发现老人已经站在身前。
“……奶奶!”龙子炎差点被吓一跳,忙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给她看,“特意给您买的!”
“什么?”老人扯着嗓子问。
“给您买的!”龙子炎也提高音量回复。
“妈,前几天去超市的时候他特意给您挑的!”爸妈也从车上下来,对老人说。
奶奶这才听明白,苍老的脸上笑开一朵花:“回家了就好,还带什么东西呀?饭放锅里热好了,快来吃!”
龙子炎跟着奶奶往屋里走。
这是一栋普通的二层小楼,每个房间都不大。内部的墙面并没有批灰,看起来是水泥的裸色,经历了时光与烟熏火燎越发显得破旧阴暗。
龙子炎寻了个地方放下东西,跟在奶奶后面帮她端菜。
或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原因,菜的口味都重且偏软烂,但龙子炎并不是很在意,他经常吃这种口味的食物。
“家里还没搞卫生吧?我们回来正好把卫生搞了。”爸爸说。
“唉。自从他爷爷没了,平时这些事也没人做了。太高的地方我也够不着……”奶奶絮絮叨叨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龙子炎皱起眉毛。这是他十几天以来感觉最不好的瞬间,那种心情很难言明。但他又敏锐地发现,那并非是出于对奶奶的同情或者是对老人的怜惜。
他不希望爷爷去世。
意识到这点,他立刻斥责自己。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可违背,他怎么能因为不想帮奶奶做家务就希望爷爷回来?就算爷爷在世,这个年纪难道要让爷爷干活不成?
大概是因为他的表情太怪了,桌子对面爸爸停下了筷子:“怎么了?帮奶奶干活很委屈吗?”
爸爸的语气中隐隐含着一点儿责备。龙子炎说:“没有。”
他没有意识到他的表情仍然不开心。爸爸说:“那你苦着个脸干什么?嫌累?”
“哎哟你干嘛呢?他今天就没休息好,凶他干什么?”这回轮到妈妈帮他说话了。龙子炎听着两人一来一回地斗嘴,旁边奶奶听不清,只是有些不解地望着他们。
莫名的负面情绪袭击了他。龙子炎说:“我吃饱了。现在搞卫生吗?要搞哪里?”
“看到了没?他不是那个意思!”妈妈获了胜,对爸爸喊道,又转向龙子炎,“你先吃药。”
“吃完拿个抹布水桶把一楼的东西都擦一擦。”爸爸说。
一楼是奶奶的房间和杂物间,二楼是他们住的房间。一切的摆设都是老式的,带着年代的气息。
紫漆的柜子,旁边放着带彩花的搪瓷盆和老旧的金属保温瓶;陈旧的电视机与冰箱上都盖着白色的棉布罩子;架子上放着早已落满灰尘的花瓶,里面是并不栩栩如生的塑料花。
龙子炎将时光的尘埃一一擦去,显示出东西的原貌。
他还是觉得胸口闷,可能是因为做了那个怪梦,也可能是因为感觉奶奶一个人太孤独。更可能的原因只是这里灰尘太多。
爷爷是在爸爸小时候去世的,家里甚至连爷爷的照片都没有。有感叹是应该的,那毕竟是爸爸的爸爸,可他伤心个什么劲儿呢?龙子炎想。
他一定是电视剧或者小说看多了,或者什么时候看了几篇描写老人的散文,否则他不会总生出某种不存在的印象,像是有哪位慈祥的老人,穿着洗到泛白的汗衫,坐在阳光下的藤椅里笑眯眯地看向他。又或者是一只苍老的手,握住他的小爪子教他一笔一划地写字。
尽管老人的脸他都不记得。他当然不记得。
他从生下来就没有爷爷。
或许是曾经的什么时候,老人向他托过梦吧。他想。
有这样的传说,家中已去世的长辈会向小辈托梦,表达自己的什么要求——或者只是单纯地来见他一面。
虽然这个解释并没有让龙子炎感觉好很多。
他无精打采地换完一盆水,轮到下一个房间。
这是角落里的杂物间,门关着,窗户上被报纸贴满,让龙子炎很怀疑它到底在不在他的工作范围里。不过他都看到了,打扫就打扫吧,正好证明他的工作态度没问题。
他扭开门。并不明亮的天光随着这个动作洒进房间。
腐朽的味道扑面而来。
龙子炎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到这小小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口朱漆的大棺材。
——爷爷?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水盆和抹布都放下,又走到它旁边。棺材一头大一头小,无比沉重,就算去敲也听不出来里面是否装着东西。他想打开它,却不得其法,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用手抚摸它的表面,像是想试着唤醒里面躺着的什么人。
棺材上已经落了尘,是历经岁月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一个声音问。
龙子炎猛然回过头。
是妈妈。
他说不出话来。而妈妈面色如常,对他招招手:“行啦,这个不用擦,快出来吧。”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龙子炎听到自己问。或许是灰尘吸入过多,他的声音十分艰涩。
“你不知道的,这是农村的规矩。”妈妈见他不出去,走到他身边,同样将目光投向棺材。
“很多老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在家里备上一口寿材,算是冲喜吧。哪天真要人走了,也用得上。这个也置办了好几年了,一直在这里,”妈妈伸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咱们这边的风俗,这玩意平时不能碰,只能放着。避光避湿,上面的漆也不会掉。”
龙子炎听懂了她的潜台词,棺材被擦洗干净的时候,就是它用上的时候。
“你担心奶奶?”妈妈看到他的神色,试探着问。
龙子炎点点头,又摇摇头。
“害怕死亡?”妈妈又问。
龙子炎没回复。
“没关系的,”妈妈说,“先出去吧,别跟你爸说这个。”
“为什么?”
“因为那是他的母亲。”妈妈说。
两人走出杂物间,妈妈将门关上。龙子炎瞧着她的举动,突然开口问道:“爷爷……?”
他想问爷爷葬在哪里,他是不是该去给爷爷上柱香。但后半句话不知为何哽在喉咙里,像是发脾气的小孩,不说出来就可以否认事情的存在。
“啊?”妈妈没明白。
“我说爷爷在哪里?”龙子炎问。
有意无意地,他省略了一个字。
“在山里。过几天要买鞭炮黄纸去上坟的,”妈妈说,“这个先放一放,有几个事我跟你说一下,我怕你忘了。到时候你爸又不开心。”
龙子炎露出疑问的表情。
“在奶奶这里你要早睡,不能再拖到那么晚了,她会觉得浪费电,晚上最晚九点,一定要关灯睡觉。”
“好。”
“老房子隔音不好,有些老家具被虫咬了,夜里听到啥声音都别奇怪,别起来,老人家睡觉浅,你就关好门窗睡大觉,有什么事天亮了再说。”
“好。”
“之后会有别的人过来走亲戚,你堂叔他们啥的。反正你见到长辈要讲礼貌,叫完人就回去写作业就行。也别跟他家孩子玩,那孩子不读书的,教养也坏。”
“好。”
“刚刚那间屋,不要再进去了。其他的东西,你也别乱翻了。”
“……好。”
“还有你药记得吃,作业记得做,都搞清楚了吧?”妈妈结束宣讲。
龙子炎点点头:“明白了。”
“明白了就上去睡午觉吧。”妈妈将水盆放到地上,自己洗起了抹布。
“没事我现在睡不着,”龙子炎说,复又将抹布从她手里抢过来,“我擦就行。刚刚路上我睡过一会儿的,你去睡觉吧。”
他换了盆水继续胡乱地擦着灰蒙蒙的窗玻璃。擦了好几块才意识到那是杂物间的玻璃,他这么擦外表面也是无用,因为内侧贴了报纸。
纵然看不到,那口棺材的景象还是清晰得像是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是否爷爷也躺在这么一口棺材中,被埋进土里……
想到这件事的一瞬间,他被某种巨大而空旷的悲痛给击中了。扶着窗台,他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自己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除此之外的一切好像都不重要了,无论是平时很和蔼有时又很认真的父亲,还是平时爱念叨却偶尔很温柔的母亲。
他们的存在似乎都变得极其虚幻,联系着亲情的一切纽带仿佛被什么溶解了,仅剩一种曾经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恐惧攫住他的心脏。
与那种切实的恐惧相比,眼下应该存在的物事才是虚假的。
比起爷爷来说他并不在意父亲或者母亲,就像他不是亲生的而是捡来的,而他们对他的一切的好都是出于某种不明动机而扮演出来的。
——“你在干什么?”又有一个声音突然问。
龙子炎迟钝地回过头,那是爸爸,他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行了,去睡午觉吧,睡醒了再弄,”爸爸说,“其实也没那么急,还有三天才过年呢。以前你小的时候不帮忙,我一个人也搞得完。”
少年一时没说话,爸爸看起来越发踌躇:“其实我只是想跟你说要孝顺奶奶。她一个人把我养大,吃了很多的苦。”
龙子炎点点头。爸爸接过他手里的抹布,像刚刚他推走妈妈一样将龙子炎推到楼梯上,让他上楼睡觉去,并且表示他累了的话可以一直睡,到吃晚饭的时候自己再叫他。
龙子炎不声不响地往上走。上到楼梯顶端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其实那些话是那个中年男人在隐晦地向自己的儿子道歉。
“那个中年男人”。龙子炎想。
这真的过分了,他的观察视角居然真把自己当一个外人。
但一个人想要自己带大的孩子尊重把自己带大的母亲,又有什么错呢?
他为什么被爸爸说了一句就有了这种极端的想法,觉得自己像是被捡回来的?
爸爸妈妈都对他很好。妈妈刀子嘴豆腐心,爸爸也很讲道理,他们这么疼爱他。
可他怎么会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
——就好像,就好像他可以接受眼前这些人全部死去。
去换一个他甚至没有见过的、早已入土为安的“爷爷”回来。
龙子炎摇摇头,像是想把这恐怖的想法从脑子里晃掉。
二楼走廊同样逼仄灰暗,他走向自己的房间。
房间不大,中间吊着个灯泡,大概是唯一的照明。
这房间让他倍感亲切,他想起来这房子是爸爸小时候就盖好的,后面最多也只是翻新了一下。
大概爷爷以前也在这里生活过。
不是,见鬼了,他为什么一直在想爷爷?他应该关心的人明明应该是奶奶!
龙子炎扯回自己过于发散的思维,打开柜子拿出东西来铺床。
将最后一张枕巾铺完他转身关门,这时他发现柜门上有面镜子,之前他全顾着拿被子了,居然没发现。
这个布局总让他觉得眼熟得很。
不过镜子对着床真的好吗?这样半夜起来不会吓到自己吗?是不是应该拿点什么把它蒙住?像一张被单什么的……
大略一想,他又收回这个想法。如果把被单给扯掉了,弄脏了一定被妈妈说。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他做过这种操作,或许是很久之前的小时候啥的吧。
他看向镜子,镜子里黑发黑眼的少年也静静地回看他。
难以避免地,一些文字的段落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拒绝相信……客观证据……”
“误解为敌意或歧视……”
“非血统妄想……认知功能障碍……”
他看向桌子。桌子上放着他的书包,书包旁边是他的药。
他拧开瓶子倒出一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