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写写画画,不知不觉中就写满了好几张纸。
龙子炎不太确定药是否有效、能多有效、或者到底多久才会开始有效。如今幻觉切实地影响到他的生活,他至少需要搞清楚幻觉出现的一些规律,借以分辨幻觉与现实。
不管他脑子里看到或者听到什么,至少外在表现正常,不要影响别人吧。他想。
不然如果再这么下去,说不定要出大事儿,最后只能哭着大喊“妈我分不清啊”……
那就太虐了。
他是一个很有理性、且自制力极强的人。
一定不会这样的。
他再次在纸上写下“规律”与“分界线”这些词组。这时一个好像很哲学的问题突然闯进他的脑海。
——如何证明真相是真?
这个问题有点儿问倒龙子炎,且他以他区区高一学历的政治课水平,还真就想不出什么答案来。
他记得自己做过一篇什么阅读,里面的人发现自己这辈子的剧本都是被安排好的,他以为安稳的世界是别人编造出来给另一群人观看的电视节目。
那个人打破了围住他人生的第四面墙,来到那个编写他人生剧本的世界。
看到文章的时候龙子炎就在想,那面墙打破了,可也没有完全打破。
他在故事中打破了第四面墙,尽管如此,他还是只活在这篇阅读题里。
说得可能有点复杂。龙子炎只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如果,他是说如果,万分之一或者亿分之一的概率,他幻觉里那个不合逻辑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他此刻看到的父母、奶奶、同学,这些才是虚假的呢?
或者那些他认不出来的乱码与对话,才是第四面墙之外的人使用的真实语言?
他听到的声音、看到的文字,才是他脑中的臆想?
他怎么确定自己不是那个阅读题里的人?他怎么确定自己真的存在?
他是人类吗,还是别的什么人笔下的一个故事?
这样沉思了一会儿,龙子炎发现自己头晕且头痛,且不太想继续思考。思考总是让人疲劳而痛苦,甚至很多思考到最后都未必有个结果。
他感到一阵眩晕与茫然,像是大脑在宇宙中漂浮,其他肢体的感觉都变得有点儿失真。
在这种昏昏欲睡的状态里,龙子炎又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什么书,书里主角团去了一个很神秘的地方和众反派打了一架,场景里有个巨大的水缸,里面水母般沉浮着很多带着触须的脑子。
神秘,奇诡,又瑰丽。
想得太多,他用冰凉的手掌捂住眼睛,寒冷似乎都不如平时刺骨了。
他想那会痛的总是人吧?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可如果连这个“疼痛”,本身都是被人编织好且写入的程序的一部分呢?就像那个阅读题里的人一样,他邂逅的女孩、他刻薄的上司,都是为了制造矛盾、让别人看得开心而设计好的脚本?
越想越怀疑人生。
龙子炎把纸们丢到一边,脱了外套躺回床上,想睡一会儿。
他无法再集中注意力,头天晚上那种充斥大脑的熟悉的虚空感觉又回来了。
他视线茫然地盯向墙上的某处,那好像是一个斑点,思绪无限、迟缓而混乱地延展开去。
先前短暂的清醒与逻辑思维好像又变成另一个人格或者帐号做到的事情。奇异的感觉令他停止思考,也没有支棱起来的打算。
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什么都会好的。被窝是最温暖的,家是最安全的……这样的想法无序地在他脑中水流般滑过。
少年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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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吃完中饭服过药又睡了两个小时,龙子炎提起那个红塑料袋,跟在爸爸妈妈奶奶后面出了门。
塑料袋很沉,装满思念。
要过年了。
他们要去给爷爷上坟了。
路上他问爸爸:“上坟有什么规矩吗?”
按理说他也每年都来,这个问题不知以前是否问过。好在爸爸不以为忤,对他道:“没什么规矩,一会儿叫你拜你就拜,叫你烧纸你就烧纸得了。”
他又补了一句:“爷爷如果能看到你去,高兴都还来不及。”
没有规则,龙子炎有些茫然。
某种意义上,那证明这不是幻觉。
爷爷葬的地方离家不远,在一片田垄间,走路过去也就十多分钟。坟是土坟,没修,甚至没有碑与照片,农村好像都这样。
岁月流逝,一个人留在世界上最后的印记也不过一堆日渐变平的黑土。
绿草与白雪交替覆盖,坟头逐年在风霜磨损中平复。最后人融化在抚育他的土地中。
龙子炎看着红色的鞭炮串放在白雪上。
天空是黯淡的铅灰色,沉沉地往下压,显得红色与人影都那么渺小,唯有无垠的大地可以与它对抗。
不过是几天时间,先前看到棺材或者听到他们交谈时那种巨大的悲痛感好像已经荡然无存,某种不真实的平静充盈着他的内心,一切情感与波动都被封死在躯壳里。
“镇静”。他们管那个疗效叫“镇静”。
甚至爸爸叫他过去跪拜行礼的时候,他都可以露出平时面对班主任时那种礼貌的表情。
爸爸没有表示什么,因为爷爷去世太多年了,这种程度才是正常的。
他们家又不是有什么赌王遗产要继承,没什么必要演戏。
黄纸燃烧的火苗与烟气扑面而来,隔着黑烟再去看,一切都不是很真实。
龙子炎的目光定在火苗上。
他大约在何处见过这样的景象?他在墓园里给爷爷烧纸,惶然像是失恃之鸟。
那应该是梦境,据他所知很多人都曾梦见至亲离去。模糊也是因为这个。
可是说不通。为什么他会梦见爷爷且不说,爷爷对他来说应该只是没有具体印象的亲人,没理由记得这么牢固……
他忘记了什么与爷爷有关的事吧?不可能,他出生前爷爷就去世了。
晕眩与痛楚再次袭向大脑,他再次放弃了思考。
无所谓,这不重要,规则都是他幻想出来的,而现在爸爸说没有什么规则……那就代表着现在不是幻想而是现实世界。
此刻为真。
也就是说……他……确实是……没有爷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