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吃药的第三天,龙子炎逐渐理解那药生效的原理。
如果他原来的症状是想得太多脑子过分活跃,那么药的效果就是让他冷静下来。
但与传统意义上说的冷静不同,药物导致的冷静,是无力去思考任何东西的被迫“冷却”。
正所谓没有感情就不会悲伤,不去思考就不会怀疑。
药生效的时间里他与任何东西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半透明的膜,以至于什么都不能使他动容。
那也并非完全不动脑了,他的思绪仍然是漫无目的地发散的,只是走不远,过于浅显。与其说是思考,不如说是大脑受药物刺激进行了一些无用的运动,并将碎片在他眼前播放。
一天三次服药,几乎完全覆盖了他醒着的时间。同时它也降低了他的学习与思考效率。
他现在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在作业上,而部分还是需要一点儿创造力与思考的作业则显得尤为麻烦。
很难不去思考这一切究竟是不是值得,他不再产生什么幻觉,和爸妈的相处也放松了很多。但那是病态的、不自然的,大脑不再积极地思考,那只是一种机械式的应对罢了。
偏偏因为很温和又听话,让大家都觉得,这样是好的。
如果小雄是这时候过来,龙子炎猜他应该能表现成一个让大家都觉得很成熟的堂哥。
他去洗了把脸,水寒冷刺骨。擦完脸之后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想照下镜子,但奶奶家厕所里没挂镜子。他在房子里找了一圈才找到一面很小的镜子,弯下腰看过去。
镜中是一张温和的,麻木的,陌生的,带着笑容的脸。
少年用力地再次搓了搓那张脸。这时候旁边一个声音响起来:“啊哟冬天怎么又用冷水洗脸,皮肤都要裂开,赶紧涂点香香。”
是妈妈。她说完话就不容置疑地扭开旁边一个小罐子,从里面挖出一大坨要涂到他脸上。
龙子炎往后仰了下躲开她的手:“不要。”
“干嘛不要?”妈妈奇道,“脸干了,难道不痛吗?”
但儿子好像倔脾气上来了似的,就是不肯乖乖站着让她涂完那个面霜,最后直接跑到楼上去了。妈妈在后面追着骂了好几句,最后不得不把已经有些温热的膏体涂到自己手背上。
一层楼板之隔,龙子炎坐在书桌前。
为什么不涂面霜?吃药对康复有帮助,但不知道为什么妈妈拿过来的药就是不想吃。涂香香对皮肤好,但是妈妈不压着自己的话打死都不涂。人总是下意识想反抗,哪怕毫无逻辑。
那他呢。
如果有一天自由的疯狂与健康的麻木只能选一个呢。
他拿起那个小药瓶,短暂注视后丢回到书包最里边儿。
翻出头几天写过的纸,他反复看了大半天才大概续上原本的思路。
药物不是目的,只是手段,根本矛盾是要治病,根除幻觉,那就想明白为什么会产生幻觉,为什么会得病,然后调整自己的心理,解决那个问题。
而不是吃药,让药物抑制大脑的运作。
他表现出来的并非真正的安静,只是心里的嘴被捂住了而已。
思考。思考直到死去。
他再次拉过来一张纸,写上“停车场”与“小卖部”,又在前者旁边备注了一个“梦”,后者旁边备注了一个“幻觉”。
这两个地方有什么共通之处?破败?无人?反映的是他潜意识中的某种焦虑吗?还是他对忘却的某件事的零星印象?
他看到那几份守则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这两个幻觉中的场景没有出现守则却让他感觉非常危险。这代表着什么吗?他在害怕什么?
龙子炎拿出张新的纸,写上“爷爷”。
又换一张纸,写上“棺材”,“纸人”。
这些让他感觉非常在意或者恐惧的意象,又代表着什么吗。对长辈去世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像一个解梦师,龙子炎兢兢业业地分析他自己的大脑。
最后他得出一个规律:但凡他足够严谨地思考,以现在掌握的东西来分析,就还是不够得出解释。
不过只要他愿意放松一点儿,用星座占卜的那种套路来解释,那就有一万种展开,且每种展开听起来,抛开事实不论,都好像有点道理。
不知是因为药效的影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龙子炎感觉他现在得不出什么结果。
他将几张纸并在一处压到课本下面。
你需要条件才能解出方程中的未知数,现在也是一样的。他需要看到更多,找出共同点,再进行倒推。
平静让人遗忘,而疯狂,此刻疯狂才能给他带来幻境背后的真相。
========================
那天中午他没有吃药。午觉醒来,爸爸让他下楼,一家人一起包饺子。
馅是爸爸中午做饭的时候剁好的,拌是奶奶拌的,妈妈擀的皮。龙子炎只要包就完事。
妈妈又开始数落他不做事。
龙子炎懒懒地想他真下来帮忙了的话,大概也会被数落他帮倒忙。
什么馅剁得慢,不均匀,菜肉的比例错了,没有朝一个方向搅导致馅儿没上劲,面醒得不好,和得不软,擀得厚薄不一致。
就连他现在坐在这儿包饺子了,他们也觉得他包出来的不对劲。
馅多了说一会儿会爆,馅少了说不好吃。
反正哪都不对就对了。
他漫不经心地把饺子皮摊在手心,随手舀了一勺馅料放在饺子皮上,就要把它捏起来。
看了一眼,他停下动作,嘴角上扬准备露出嘲笑。
他们还笑他不会干活呢?看看看看,这大块的白色是啥玩意。
这么大块肥肉没剁碎,口感得多奇怪啊。
他伸手用指尖准备把肥肉给挑出来,进行一波正义的嘴炮之后再丢掉,触及肥肉表面时,笑容突然凝住。
那不是肥肉。
苍白的东西薄而硬,戳一戳就陷进下面的肉馅里面。
费了好一会儿,龙子炎才成功地把那块东西从肉馅里拨出来。
他凝视了它一会儿,确认这东西以他的理解不该出现在这里面。但它本质是什么?它应该是什么?
他——他不能直接问出口。
他将那片薄薄的指甲放在手心,托举着放到爸爸面前。
“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