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沉默了一会儿,交换了好几个眼神。
龙子炎有耐心地等着,得到的结果与他想象中的差不多,妈妈斩钉截铁地说:“不行。”
“为什么?”他问。
“就是不行,”妈妈说,“这是为了你好。”
龙子炎:“……但我想知道,我需要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为什么我自己还不能知道?”
“你是个小孩子你懂什么?妈妈不会害你的。”
“我又不是只有六岁——”
龙子炎想争辩,但妈妈的嗓门儿一下子就大了:“大过年的你要跟妈妈吵架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烦躁与无力感涌上少年的心头:“到底是谁想吵架?我只不过是想问个问题!”
“我已经回答你了,不行就是不行!”妈妈说,一扫之前温柔的模样。
龙子炎闭嘴了。他又不是春晚小品演员,可以连吵五分钟毫无意义又没梗的架给别人听,别人这么搞是能赚到钱,他图什么?
他转向爸爸,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看了父亲一眼。
那一眼包含的情绪很多。
更多时候爸爸是一个较为理性的人,龙子炎想,如果妈妈又一次不讲道理,那么爸爸应该可以理解他才是。
但是爸爸沉默地抿紧了嘴,对他摇了摇头。
龙子炎感觉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头,他有点生气,有点想骂人,但又骂不出来。
很奇怪,换成之前他可能什么都不会介意,问不出来就问不出来嘛,他自己去找答案就完事了。
这俩活宝吵吵架斗斗嘴他也只是听个热闹,他自己绝对不会参与,因为有点傻。
可现在他切实感到某种被辜负与小觑的难过。那是真的。
他摊了摊手,没说出什么来,免得又像妈妈说的一样像是想跟她吵架。
他只是向两人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一楼。
没什么啦,问题不大,什么可以求助于爸爸啥的,都是骗子。大人总爱许下承诺,过后自己又随手推翻。
人都是这样的,有什么好生气呢?
其实他也有别的方法技巧性地问出来答案,只是那样未免显得太不尊重人了,爸爸如果想明白了,会难过的。
人是立体的也是变化的,龙子炎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生气,带着一点失望又有一点释然。
对他温柔的、帮他掖好颈后被子的是妈妈,觉得他承受不了、什么都不想跟他讲的也是妈妈。
跟他讲不要过分听从规则的是爸爸,急于维护一些人伦秩序与父亲威严的,也是爸爸。
你不会24小时X365天绝对爱他们,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去恨他们。
没有绝对完美的人,哪怕是理性的爸爸,听到与奶奶有关系的事情的时候也会失去冷静。哪怕是感性的妈妈,也会在一些时候突然变得非常坚决。
龙子炎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他听到敲门声。
龙子炎第一反应就是之前那个在门外逡巡的不明脚步声又来了,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然而这次对方的反应远快于他,在龙子炎跳起来之前,他就听到爸爸的声音:“睡了吗?”
龙子炎谨慎地没有回答。
不要回答。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鬼知道那是不是爸爸的声音。
“还没睡吧?”爸爸有点儿不确定地问。
然后过了几秒,他直接推门进来了。
龙子炎:“……”
你迟早都要进来的还敲个什么门啊?先礼后兵是吧?
他并没有意识到父亲给自己留下这几秒钟的体面意义为何,只是下意识地抬头看过去。
爸爸向他递过来三个红包。
“?”龙子炎用眼神问,他没有接,空气中流淌着刚吵过架后的尴尬。
“刚刚忘记给压岁钱了,”爸爸的声音有点局促,“按理守过十二点的时候要给的,放烟花给我放忘了。拿着吧,这个是奶奶给的,这个是我的,这个是妈妈的。”
龙子炎把红包接过来,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别拆哦,垫在枕头下面睡一觉,第二天醒来再拆。”爸爸说。
“行。”
“你困了就睡吧,不守也行。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不信也罢。”爸爸说。
“行。”
龙子炎的话比平时要少多了。爸爸看起来也没什么好说,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就当龙子炎准备说他想睡觉的时候,爸爸开口了。
“那些事,不是我们故意不告诉你,而是让你想起来的话,病情只会复发得更严重的。”爸爸说。
龙子炎怔住了。
“我和你说过吧,很多事情是有原因的,规则……如果是对你好的,就遵守它,现在就是这样。你之前的情况,真的不太好,最后所有人包括你自己,花了很大的力气才让你变回正常的样子。”爸爸说。
“之前我做过什么吗?”龙子炎问。
“都过去了,没关系,现在没事了。你看如果不是那小逼崽……小雄乱说话,你现在也不知道这事儿不是吗?人要向前看。”
“但——”
但爸爸摇摇头,语气很轻很温和地,打断了他。
“你妈不是真的想凶你,她只是很担心你会想起来。你想一下,如果你有个弟弟或者有个儿子,不知道那边有危险,硬要往那边儿走,你会不会很急?会不会很想拦住他?你眼睁睁看他摔过跤了,难道再摔一次?”
“可我总是出现……幻觉,”龙子炎艰难地说,“觉得了解过去会对我的恢复有帮助。”
“不会的。”爸爸说。
“你怎么知道?或许那些事只是我之前想不开,根本不用吃药,换个角度换个心态就——”
“我真的知道,因为你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我们之前全都试过了。”爸爸说。
龙子炎张开嘴又闭上。
“无法解读,无法接受,只能忘记,”爸爸说,他的眼神看起来也很难过,“你看,其实我也不想把你当成小屁孩。可是如果你站在我的角度,你大概也会和我作出同样的选择。”
龙子炎说不出话来。
“好好吃药,保持跟进,如果情况继续恶化,我们再去医院。早点睡觉吧,是时间睡觉了。”爸爸说。
他走出房间,给龙子炎把门带上。
龙子炎看向门,好半天没有说话。
他没有想过事情会是这样的,时空重叠,如今的经历像是被过去的自己料中,一切都只是在重蹈覆辙。
“都过去了。”他想起爸爸的那句话,把红包塞到枕头下边。
红包摸起来颇有一点厚度,不过之后应该就会被收走。
他应该吃药,按部就班地就医,这样就会好起来——相信父母,相信医生,相信自己……?
他将视线投向了书包,他知道那里最底下有个药瓶。其实现在补吃几颗药还来得及,一切还可以重回正轨,人没必要在摔倒过的地方再摔倒第二次。停了药会怎么样呢?
吃下药,按爸妈的规划来,他依然可以获得安稳的生活,就像他在学校的时候一样,像之前一样,控制幻觉。
会好的。
一切都会过去的。
然而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不知为何,一句话从记忆最深处仿佛冒着气泡似地浮现上来。
那是他在英语阅读中看过的句子吗?带着某种故旧的腐朽的气息。
Thepastisneverdead.
Itisnotevenpast.
过去从未逝去,它甚至……不曾过去。
不知为何,想起那句话的刹那,龙子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他将视线从书包上收回来,换衣服钻进被窝关上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