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病房里，看起来依然文质彬彬而充满礼貌。以这样友好又配合的态度，他试着找护士要一些纸与笔，对方没有拒绝。
需要整理一下思绪。当要考虑的东西太多的时候，用纸笔记录与分析毕竟是更有效的。
然而就当笔与纸拿到手上，他坐到桌前的时候，突然怔了怔。
——他要写的是什么？
他想到的是什么？
脑子里一片空白，先前在与医生交谈时的顿悟与接下来的构思似乎都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重新归于迷雾之中。纵使伸出手去想挥散，仍然是那样的不清晰。
那是一种迷蒙的脑子起雾的感觉。龙子炎迟钝地感觉到那似乎有一些熟悉。是什么时候他在哪里感受到过？困意？不是，那是在哪里？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和谁在一起的时候吗？似乎也是独处的时候或者试图思考的时候，效率低下。为什么会效率低下？
以那种感受为原点，他的思维无限而松散地再次发散开去。龙子炎坐在桌前茫然地思考，不，那都算不上思考，只是意识蜉蝣般在空气中飘动罢了。
他没有意识到时间在过去，也没有意识到他本来是要做什么的。在先前看来非常重要的东西，似乎此刻什么都不是了。
在他尚未意识到的某种东西的作用下，欣快感晕乎乎乐陶陶地充斥他的大脑。
人生没有什么困难也没有什么问题，不值得细想——龙子炎想。他只要按部就班地活着就好，哪管是在哪里。
其实人嘛，活着最重要，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那么认真干嘛呢？你在哪里活不是活？无论是在爸爸妈妈那里还是这里，其实都也就这样
就这样
——他的手抽筋般突然动作起来，在纸上用力地写下几个字，笔尖几乎要将纸给戳破。
“药是真的”
他写道。
那是副作用。药物的副作用。医院给他开的肯定不是氯氮平而是别的什么东西，但都是作用于大脑的，副作用大概有相似之处。
他会接受，他会遗忘，他会变成温顺而呆滞的绵羊。
“别吃药”
他竭力思考，像是在大雨中徒劳地用手试图擦去眼镜上的水珠。每当他擦掉旧的，新的水珠又再次覆盖。
“第一晚的测试证明”
证明了什么？他当时想做的是什么？因为药物的原因他睡着了还忘记了——
“我不知道那个药”
那是什么药？四个字的，很难念……他要忘记了。咪路咪路？咪啪咪啪？咪？算了随便。他在纸上写下一个咪字。他不认识这个药。然后呢？这有什么意思？他不知道的东西多了去了，他又不是什么550系列超级电脑，但“他不知道这个东西”这一点一定意味着什么，他还有依稀的印象，那是什么？
大脑的活动艰难得如同在风雪中跋涉。他在药上圈圈圈圈，又划出箭头，只是箭头指向的后面迟迟填不上半个字。有东西在阻止他想起来。有东西在阻止他思考。药效会过去，不如等那之后再说？晚一点也无所谓东西又不会跑掉。中午吃什么？有点饿。
不，不是这样。
再晚下去那些东西他会忘记的。
他现在就已经要忘记了。
药效太强了，是因为他在住院而且表现出自伤倾向吗？比之前给他带回家吃的那两种要猛烈太多。咪达唑仑——
咪达唑仑！
他在纸上飞快地写下这几个字，随后茫然了一瞬间。想起来了又怎么样？这有什么意义？
他是不是在把时间花在没意义的细节上？这对解开问题是有帮助的吗？
不是，他要解开的是什么问题……？哦……他为什么在这里……是了，他对医生也这么说过。龙子炎心想。像服务区与夏日白天的电视倒计时，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那儿的，又是怎么离开的，所以那一定是孤立的幻觉。
可如果像现在一样呢？护工说的话与医生说的话无一不在暗示他早就在这儿了。如果一切事情只是他忘了呢？
对了，这才是他昨天晚上试图证明的事情，他在纸上用力写下“判断真伪”。
最开始他是怎么想的来着……他觉得这里是真的，他只是被爸妈给直接送过来了。
后来天黑了，他发现时间跨度太大了，所以这里应该不是真的。
那恰好是他之前就想要求得的，他想知道自己的幻觉里包含了什么，里面的信息是否足够他倒推出自己发生过什么事，那些父母不想告诉他的事……所以他决定在这里继续探索下去。
可是药是真的。副作用是真的。吃了药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关键是，如果这里是梦，那么这个梦持续得也太久了……他醒不过来。也没有人叫醒他。
这意味着什么……
手指插进头发里，少年有些失控地用上了力气地敲打着自己的脑袋。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不应该不知道！
他应该知道！
等等……他不该知道咪达唑仑，这个名字不在他的知识范围内。人会幻想出不存在的东西吗？
或许会，但一定是有来由的。被考试结果的恐怖支配的人类会在毕业后数十年仍然不时梦见考试，
咪达唑仑的名字没有逻辑，这就是逻辑。
他不该知道这个。这是医生告诉他的，如果这一切是幻境，那么幻境中的医生大概代表他自己。
他无法告诉自己他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这意味着——
几乎是无意识的，他重新握紧了笔。
纸上出现了字迹。那种感觉很奇怪，他的灵魂像是又被分成两半，字面意义上的精神分裂，一半被药物安抚而镇静，另一半虽然效率低下却不愿停止。
是这一半操纵他的右手在纸上写下的那一行字。
“医院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