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努尔面色如常，平静地说道：“好。我会见证你的赎罪。”
“感谢阁下的理解与仁慈。”
宪兵上尉深深地鞠了一躬，退了下去，一身军装消失在狂欢不止的人群里。
这时，周围的冒险者们仿佛才注意到了努尔，靠拢了过来：“努尔阁下不仅实力是上位种族中的佼佼者，头脑不一般的同时还拥有担起大局的胆魄与眼光……您以后还缺手下吗？”
“确实，换我来根本想不到这破局办法，大概会一直打防御战，和无限重启的哥布林耗下去……”
“就算真想到，你也不敢拍板的。你没有赌的魄力。”
很多人都见过大风大浪，阅历丰富，仅仅只是实力强大并不会得到他们的赞美。
如果说先前还有不少人质疑努尔的领导能力，那么现在，所有人都认可了他，觉得他临时最高指挥官的身份当之无愧。
不过努尔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与众人随和地打成一片。他只是淡淡地说道：
“我没有起决定性的作用。你们真正感谢与赞美的，应该是那些拼命的奴隶士兵。他们要是没顶住，普尼斯港必输无疑。”
他的话就像一桶冷水，浇灭了热闹的气氛，把周围人到嘴边的话全部憋了回去。
战役胜利后，城防军与宪兵都被平民当作英雄，用鲜花与美酒接了回去，只有奴隶士兵们无人理睬，默默地集合成队，回到努尔为他们安排的军营里休息。
奴隶士兵死战到底的表现震撼了不少人。但人心的成见像一座大山，再加上半年前奴隶暴动造成的负面影响，最终没有人明面上对奴隶士兵们表达感激之情。
即使有不懂事的小孩想送上一杯水，也会很快就被他们的父母拉回家。
努尔冷冷地扫了一圈闭上了嘴，神态复杂的冒险者们，继续说道：“庆祝够了就赶紧趁着间隔去休息，这只是敌人的第一波攻击。”
普尼斯港所处的世界看似恢复了正常，但真正的威胁并没有消失。
只要微型城市依然存在，不把源头的哥布林交响乐团解决，它们可以发动无数次类似的攻击。
“骰子。”
努尔再次进入了思考加速状态。他注视着掌心中凭空冒出来的银白色骨制骰子：“复盘一下刚才的战斗，你觉得目前普尼斯港所面临的困境，真正的突破口在哪里？”
骰子懒洋洋地说道：“之前你扔我的时候，虽然结果为六点，但我那时感觉到了一股极强的阻力，阻止我判定这场战役的结果。
“那种感觉我以前遇到过。对面也掷出了骰子，而且结果也为六，所以和我的能力抵消了。
“所以，我可以肯定，对方确实拥有一枚骰子，而且这个骰子的位格不低，很可能也是真神的一部分。大概真如你所说，月之母神被爆金币了。
“我顶多只能保证普尼斯港不会被对方的骰子影响，其它的问我也没用，我做不到。不过你既然问我，那你心里应该有想法了吧？”
“有。”努尔没有否认这一点，“我接下来打算找一趟前辈。”
在墙上观察并指挥哥布林军团与人类军队的交战时，他也在时刻注意着整场战斗的细节，希望能从中找到对方手段的漏洞。
当军乐团奏响普尼斯港的军乐时，高空的音乐开始加入普尼斯港军乐的曲调；当普尼斯港军乐压过哥布林的军乐后，那些不惧死亡的傀儡哥布林士兵顿时兵败如山倒。
很明显，音乐也是普尼斯港方面最终取得胜利的关键。
“如果我方的音乐够强，再与对方对冲，到那时是否能找到这看似无解的诡异世界的破解方法……”
指望那群活宝军乐团是不行的。他们都是普通人，对付同样普通的哥布林军团够用，但没有打高端局的资格。
所以，努尔准备去找知识丰富的粉红小虫。
他闭上眼，在感知魔法与鉴定能力的双重加持下，普尼斯港的立体地图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大脑如计算机一样飞快地处理筛选着其中的智慧生物信息。
再加上与粉红小虫的本源纽带，努尔很快就锁定了琥珀、红豆、芙萝尔与希佩的位置。
“这几个人居然凑一块了……怎么都在我家里？看来是因为危机暂时解除，城内恢复秩序，压力骤减的教会给她们放了假。”
他与琥珀住的小别墅位于内城区与外城区之间。
房间内，红豆换了一身轻薄的睡裙，趴在床上伸了个懒腰，听着外面芙萝尔教琥珀用魔法清洁家具的动静（“夫人，是清扫，不是让上面开花啦！”），竖起的猫耳慢慢地耷拉下去。
“呼呼呼……”
她的脸深埋进松软透气的枕头里，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忽地，两只猫耳又竖了起来，耳朵里的绒毛小球抖了抖。
“喵喵！”红豆差点被吓得原地跳起，却被眼前凭空出现的高大男精灵摁住了头，揉了揉头发与耳朵，整个人的身躯软了下来，慢慢地又趴了下去。
“爸……努尔？”她陷进枕头的脑袋发出了疑惑的声音，随后立刻明白努尔不希望自已惊到外面的琥珀等人。她乖巧安静地跪坐在床上，将硕大的枕头抱在身前，时不时露出一只眼睛偷瞄着他。
“抱歉红豆，我没时间和家人一一打招呼唠嗑说明来意了。前辈，我需要你的帮忙。”努尔朝桌子上的小瓶低声说道。
小瓶里冒出来一个闷闷的，有点小心翼翼的声音：“帮忙……关于与新的哥布林‘神选者’战斗的事？”
努尔坐在床边，微笑道：“看样子骰子没偷懒，该讲的都讲了。是这样的，前辈，你应该知道乐理，会谱写曲子吧？”
“后生，你在瞧不起谁？”顿时，一条粉红小虫从瓶口冒出头来，鼓着腮帮子中气十足地说道：“别的我可能不知道，但你问这个那就找对人了。要知道我曾经写过一本著作，以那个讨厌鬼雅儿的名义发表的，书名就是《王国古典音乐演变史》，曾经风靡一时还赚了不少钱，那讨厌鬼一个子儿都没留给我……”
努尔刚才的话已经证明了，他是人性主导的，也就是她们所熟悉的那个努尔。
不过没有人戳破这一点。
“果然前辈无所不能。”他微笑着说道，“这么厉害的前辈，应该也能教一群白色蛊虫组成交响乐团吧？”
“哈？！”
粉红小虫瞪大双眼，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表情盯着他。
“是雅儿先前给我的，它们都在这里。”努尔掌心朝上，深紫色的魔法阵于他的掌心展开，并向外发射出了白色透明的光芒。
一个装满了蠕动的白色蛊虫的玻璃大瓶从白光中冒了出来。
粉红小虫的小脸上露出了无比嫌恶的表情，她所在的小瓶子往后连蹦了好几下。
同时，努尔感觉到有一股熟悉的柑橘味香气包裹了自已，一具温暖柔软的躯体贴上了自已的脊背，似乎因激动而微微地颤抖着。乌黑发亮的发丝从他的脖颈处往胸前滑下，红豆的小脑袋与两只手都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好奇而安静地注视着努尔手上的大瓶子。
她表面上是对白色蛊虫感兴趣，实际上是借着合适的理由接近眼前的人。
确定这是自已熟悉的那个努尔后，红豆内心正在欢呼雀跃，眼前却只能按捺下这份溢满的喜悦与激动。如果不是努尔不希望她闹出大动静，那现在的她肯定会又蹦又跳大呼小叫。
之前她的养父养母连发几封信件，希望休学期间她能回家，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就悄悄拒绝了。凭借莫名敏锐的直觉，红豆内心一直认为真正的努尔没有死，只是在等待反败为胜的机会，如果她因为暂时离去而错过了帮助他的时机，她会后悔一辈子。
现在来看，她赌对了。
红豆回过神来，继续听着一人一虫的谈话：“……大概就是这样，前辈，能做到吗？”
“雅儿确实很擅长，她除了冒险者还是一名指挥家，我曾见过她不少次的演出，但你要我来指挥这群家伙……”粉红小虫迟疑地将头埋回瓶子里，尾巴露了出来摆了摆，“后生，我不敢保证我一定能成功喔。你要知道，它们虽然能力很强，但也只是一群虫子。”
听到这话，瓶子里的白色小虫停止蠕动，一齐对粉红虫鼓起了脸，努尔甚至幻听到这些虫子发出了“噗——噗——”的声音，仿佛在说“你在瞧不起谁”。
“前辈尽力而为就行。”努尔转头调侃道，“好啦，还要抱我到什么时候？”
红豆这才发现自已的双手不知不觉已经抱住了他，但她不想放手：
“爸爸，你要走了？”
“嗯。你们也抓紧休息，等下你让琥珀和芙萝尔不要再搞卫生了，赶紧睡觉。”努尔说道，“敌人的出招只会越来越难，接下来很可能是一场鏖战，到时候应该需要你们每个人的帮助。”
“那你会回来吗？最终回到我们身边？”红豆忽然问道。
努尔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他沉吟了一下，面带微笑而眼神坚定地说道：“当然。我肯定会回来的。”
他转身抱了一下红豆，将装有白色蛊虫的大瓶子放在桌上，拧开盖子，整个人无声无息地从房间里消失了。
……
“精彩。非常精彩！”
哥布林指挥家放下指挥棒开始鼓掌，哥布林交响乐团的所有成员也放下了各自的乐器，开始鼓掌。
但激烈的掌声不止从他们手上传来。演奏大厅的四面八方都同时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仿佛有一群无形的存在也全程听完了第一乐章，并予以了肯定。
桌子上的黑色骰子此时正不安地抖动着。
聚光灯几乎全部熄灭，只留下一个照耀着微型城市的灯源沿着墙壁向下，顺着导轨极为缓慢地移动着。从桌上的微型普尼斯港的角度看去，它就像一颗正逐渐西沉的太阳。
哥布林指挥家面向并不存在的观众席，那些无形生物的位置，深深地鞠了一躬：“感谢您为第一乐章画上了完美的句号，精灵神选者。您看，您的神明此时也在观众席，并为您的精彩表现而喝彩。”
这句话一出来，黑色骰子颤抖得更加厉害了，全身上下发出了“咔咔”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碎成几块。
“如此一来，普尼斯港证明了自已的价值，此时此刻，诸位伟大存在愿意抽出时间，将视线聚焦于此……当然，当然。我们的表现还不够完美，没有做过多干涉，而是将主角位完全让给了精灵神选者，这是非常大胆的举动。如果那名精灵神选者接下来不愿意继续配合演出……”
哥布林指挥家露出了自信的微笑：“不，他会配合的，而且会表现得比各位想象中还要精彩。
“他是我们唯一的真正的知音，我们相信他……当然，接下来的第二乐章，我们必将会全力以赴。”
掌声彻底消失，哥布林指挥家随即恢复沉默，整个演出大厅都恢复了宁静。
哥布林交响乐团的成员似乎也在休息，坐在座位上活动着手臂与肩膀。随后，他们一齐将头转了过来，与哥布林指挥家一同注视着那个缓缓向下的聚光灯。
当聚光灯移动到最低点时，所有哥布林都端正坐姿，做好了演奏的准备。
哥布林指挥家忽地转身，带动着身上的燕尾服像披风一样飘了起来。
他右手一甩，猛然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
霎时间，白色的圆形聚光灯变得血红，将演奏大厅内染成一片红色，再次顺着轨道缓缓升起。
“当，当当……”
极具压迫感的重低音响起，极为强烈的血色光芒照到了先前一直待在黑暗角落里的一群整整齐齐排列着、同样身穿礼服的哥布林，它们竟然开始配合着旋律合唱起来：
“啊……”
雄浑的男低音合唱淹没了桌上的那座微型城市。
太阳已经落下。代表着第二乐章的猩红月亮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