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这关键时刻,盘旋在战场上方的军乐的曲调忽然向下,节拍陡然增快,沉重的鼓声急促地敲击着,伴随着渐次响起的连续低音号声,一种事态急转直下,危险近在咫尺的压迫感席卷了战场上的所有士兵。
本来被奴隶士兵方阵分完流,阵型散乱的红衣哥布林们忽地原地立正,齐刷刷地扬起刺刀,在完全没有指挥的情况下凭借着难以置信的组织性自发地互相靠拢,在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形成一个个朝内的空心圆阵型,反过来将奴隶士兵的方阵悉数包围。
它们迈着不快但颇为沉重的脚步,双目闪烁着恍若地狱恶鬼的凛冽红光,向内一步步蚕食着人类军队的空间。有数个城防军急眼了想冲出去,一接近哥布林的反包围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唰唰”几下捅穿身体,惨嚎着瘫倒。
此时,就算再不懂排兵布阵的人也看出来了,哥布林军团一瞬间就扭转了颓势,反包围圈内成了它们制造的生命禁区。
“让我们参战吧,努尔先生,这样下去要输了!”心急如焚的剑士小哥对观战的努尔喊道。
“你们一旦参战就真输了,所有牺牲都将白费。”努尔面无表情地驳斥了请求。
“相信他们。”
“不好!”
原计划打回马枪,与奴隶士兵两面夹击的宪兵上尉心里咯噔了一下。他和他的队伍配合火炮已经将敌人后方的预备队清理干净了,现在哥布林的主力全穿插在已方的后半阵型内,火炮俨然失去了作用。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他看到大部分败退的城防军都缩在奴隶兵组成的空心方阵内喘息,有的人甚至吓得将枪都扔到了地上,已经完全没有战斗意志了。
“……”宪兵上尉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马不停蹄地领着宪兵往回赶。一旦奴隶士兵也顶不住压力,那这场仗必败无疑,“确实如努尔阁下所说,现在只能相信他们了。”
奴隶士兵与哥布林士兵的对峙只持续了一小会儿。
军乐中,一声低沉悠扬的号角声响起,所有哥布林悍然挺起刺刀,向身材高大的人类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只要它们杀死几个人类,这些似乎比刚才的士兵更加业余,体格也更加瘦弱的人类就会再次崩溃……就连观战的人大多也是这么想的。
但奴隶士兵们没有一人退缩。他们沉住气,怒视着不惧疼痛与死亡的哥布林军队,直到一人高呼:
“把它们顶回去!”
“杀!”
奴隶士兵集体爆发出震天的怒吼,那一瞬甚至压过了军乐的威风。第一排士兵半跪平举刺刀迎接冲击,第二排士兵则将枪高举,借助重力势能,再压上全身的力气,由高到低向扑上来的哥布林戳刺。
霎时间,战场上血肉横飞,但却听不见双方的一声惨叫,只有士兵们吼声汇聚而成的越来越大的声浪。
迎接冲击、被刺刀贯穿的士兵一只手抓住哥布林的枪杆,再用另一只手将短匕送入它的脖颈;他身后已经肚破肠流的士兵依然屹立着,抓住时机将高举的刺刀插下,将一头哥布林钉在地上;倒在地上,眼看就要断气,甚至已经被哥布林忽略踩在脚下的士兵竭力瞄准,开枪,带走一头或数头正与同伴厮杀的红衣哥布林。
就算濒死的、彻底失去战斗力的人也在微弱地高呼:
“神明与我们同在!”
“为我们自已而战!”
这群奴隶士兵自知拼刺刀技术根本比不过被刻意造出来的,堪称杀戮机器般的红衣哥布林,直接选择了同归于尽式打法,三千奴隶士兵面对四千训练有素的敌人甚至打出了超过一比一的交换比。
看到这一幕,包括奴隶士兵方阵内的溃败城防军,城墙上的观战人群,所有人都沉默了。
其中反应最明显的是宪兵上尉与他的士兵们。他们先前打心底都不相信,关键时刻扛住压力,愿意为普尼斯港死战到底的,竟是这群奴隶。
宪兵上尉的咬紧了嘴唇,眼中闪过许多复杂的情绪。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冲得更快了。
红蓝双方再一次激烈地厮杀在一起,战场上盘旋的音乐也再一次发生了变化。两首军乐的曲调激烈地碰撞,又逐渐融合在一起,隐隐迸发出大小提琴那悲壮泣血的嘶鸣。
战况到了最胶着,也最为关键的时候。
这时,一直没有表情,也不曾直接指挥军队的努尔一脚踏出城墙,悬停在空中,冷冷地说道:
“城防军的士兵,拿起武器,站起来。”
他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战场。在方阵内缩成一团的城防军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着拼死抵抗,不放一头哥布林进来的奴隶士兵,尽管犹豫迟疑着,很多人还是逐渐站了起来。
“你们的战斗,是躲在他人背后,让他人代替你们战斗吗?让你们瞧不起的人来保护你们吗?”
“你们身为普尼斯港城防军的荣耀呢?你们身为军人的信仰呢?你们已经丢了一次,想就此彻底丢掉吗?被哥布林像狗一样屈辱地杀死,结束这条烂命?”
许多城防军士兵听到这话,眼神流露出颤抖着想要与哥布林战斗的冲动,但眼睛一瞥见与奴隶士兵激烈对抗着,鲜血越多越兴奋的哥布林,整个人又下意识地有了往后退的倾向。
这时,上尉已经赶到,一听见努尔的话便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拨开冲过来的刺刀,举枪刺穿了对方,声嘶力竭地吼道:
“光荣的普尼斯人,绝不甘于站在奴隶的背后!”
所有宪兵也跟着一齐喊道:“光荣的普尼斯人,绝不甘于站在奴隶的背后!”
“军乐团,奏乐!”努尔对几乎贴着城门口,此时已经彻底被不惧死亡的奴隶士兵震惊到的军乐团喊道。
震惊化为敬佩,再化为浓烈而疯狂的情绪,从军乐团手上的乐器迸发出来,裹挟着宪兵们的呼号,海啸般覆盖了整片战场。
所有迟疑的城防军终于被彻底打醒了,他们因避战内心逐渐积攒的不甘在这一刻被音乐与呼喊带动,彻底爆发,压过了哥布林军团施加的恐惧与求生本能。
“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得好看点!”
“跟这群畜生拼了!”
时机到了!这一刻,努尔厉声说道:“奋战不休的战士们啊,压下身体!”
还在拼命的奴隶士兵迅速弯腰,肩并肩组成矮墙,即使被刺刀戳中也要将所有哥布林堵在外面。
城防军红了眼,不屈地嘶吼着,纷纷一跃而起跳过士兵组成的人墙,卷携着磅礴壮烈的气势,将手中的枪捅向哥布林:
“光荣的普尼斯人,绝不甘于站在奴隶的背后!”
战场上盘旋的音乐于此刻彻底爆发,普尼斯港暴怒般的军乐终于压过了哥布林军团的军乐。
“杀!杀!杀!”
与奴隶士兵们厮杀的哥布林抽不开身,一个个被从天而降的城防军杀死;更多的哥布林士兵决定后退几步暂避城防军的锋芒,但这一退,整体的气势就彻底被压了过去。
奴隶士兵与城防军一齐向外扩张方阵,很快就将反包围的哥布林们挤得背靠背,彻底撕破了对方的阵型。
也就在这一刻,他们中的很多人清晰地看见,这群不怕疼不怕死,一直没有多余情绪的暴虐机器,第一次露出了畏惧的表情。
它们怕了。
这群被造出来的哥布林士兵终于崩溃了。
伴随着骤然降低的哥布林军乐声,它们丢了手里的武器,寻找着人类军队的缝隙四散而逃,但大多被当场钉在原地,像死狗一样被人杀死。
能一直不停地倒放重启哥布林军队,令人一度感到绝望的坚挺着的哥布林军乐,于此刻彻底消散。战场上只剩下了普尼斯港那鼓舞人心的激昂军乐,此刻听起来宛若胜利的凯歌。
“我们赢了!”
城墙上的围观人群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欢呼声,除了努尔,几乎所有人都高兴地又蹦又跳,将手中的武器或道具抛到空中。
这时,很多人更加惊喜地看到,天空的十个“太阳”依次熄灭,只剩下一个太阳缓缓地挂在西边的高空,看起来离落山还有数个时辰左右。
“太阳恢复正常了!普尼斯港有救了!”
所有见到这一刻的难民、平民与贵族一同又哭又笑,彼此之间像没了身份上的桎梏又搂又抱,庆贺普尼斯港获得了胜利。
努尔确认异状真正消失后,释放出了超大范围的神圣治愈魔法,将所有重伤濒死的士兵瞬间救了回来。
这一次,那首军乐终于没有再响起来。战场上哥布林的尸体,也渐渐地化为黑灰消散在了空气中。
那些黑灰没有再重启。努尔下的这一棋赢了。
他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感知到城门口毫发无伤的军乐团活宝们流着泪说道:“我想我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这次演奏了”。
“能加入军乐团,真好啊……”
“我咋记得你说过不会音乐,要退出?”
“我的灵魂已经得到了升华,不会退出军乐团,也不会再欺骗你了。你要跟我组一辈子的乐队,在军乐团同台共演吗?”
“爬!”
这时,宪兵上尉独自一人爬上城墙,他的制服上破了好几个洞,露出来的皮肤却完好无损。
“你受了重伤?”
“是的,非常感谢阁下的治疗。也祝贺阁下成功地粉碎了敌人的阴谋,再一次为人类带来了胜利。”上尉感激地敬了个礼,随后却沉默地站在原地。
这奇怪的一幕此时在喧闹的人群中格外显眼。上尉时不时被激动过头、尽情喝彩的冒失鬼撞了一下,依旧纹丝不动地伫立着。
他仿佛成了一座压抑的灰色雕塑。
“……你想说什么?”努尔问道。
“……”上尉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以努尔从未听过的沉重的低声线开口道:“我曾经因执行上头命令,对工业区的奴隶执行无差别枪毙。实际上,我们也杀了不少平民,但最后都上报为奴隶了。”
“你实际想表达什么?”努尔平淡地问道。
“我一直以为,这是必要之举,是对虽背负罪恶,因神明的仁慈苟活,却再度背叛神明的无耻恶魔种族的惩罚。那些平民当时也被奴隶污染了,我觉得虽然对不起他们,但大局上必须要这么做。我杀死他们其实是拯救了他们的灵魂。”
上尉双目微红,露出了无比痛苦的神情,缓缓说道:“但是……
“我从小憧憬着成为英雄。我以为我的子弹代表着正义,每将一名伟大存在认定的敌人射穿,便离我心目中的英雄更近了一步。”
没人注意努尔与上尉的对话。周围的喧嚣声逐渐远去,外界洋溢的欢乐气氛更加衬托了他们二人之间氛围的沉重。
“……我被哥布林偷袭刺了几刀,是一个奴隶士兵帮我报了仇。他帮忙捂住我的伤口,让我坚持住,我抓住了他的手……我从他的手上感受到了曾经只在教堂祈祷时感受过的,那种由光明存在赐予的温暖。”
上尉的语速越来越慢:“奴隶虽然被全城人瞧不起,却依然勇敢地愿意为全城人以命相搏时,我还能骗自已,说是因为阁下的死命令……但他的拼死相救,他的手传递来的温暖,我无法在骗自已。
“救我的奴隶,不是什么下贱无耻的种族,而是与我有着相同样貌,相同体温的人类。我们都是一样的。
“得救了后,我其实最后还在试图骗自已,是那些奴隶暴动我才反击的,但是我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如果是我,我处于那种生不如死的处境,我恐怕会反抗得更猛烈。那是一种迫不得已,就像今天城防军想通了的,与其被折磨致死,不如就此反抗。”
他颓然说道:“我终于明白了,我压根不是什么英雄。我是屠夫,是接受了那群猪头老爷们的命令,对平民与勇敢的人开枪的刽子手。
“普尼斯港再一次有难时,被神明予以重任的猪头老爷们跑得干干净净,被误解的勇敢的人们却誓死保卫着普尼斯港。”
努尔一直安静地聆听着,没有打断上尉的发言。他见上尉不再开口,问道:
“所以,你想让我怎么做?”
上尉抬起头。他的眼中褪去了痛苦与自责,只剩下了纯粹的决心:
“您是上位种族,精于神圣魔法,是目前普尼斯港距离神明最近的存在。我想请您代为见证,我将在普尼斯港的下一场战役竭尽全力,到那时不必再救我。
“我将以死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