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千万亩绿绸般的桑田,曾是一片一望无垠的蔚蓝色海洋。也许命运无情,将有情人拆散。多年后即使重逢,却也"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了。
一个王朝,无论昔日怎样繁盛,终会被翻过去,成为历史;一个文明,或许曾经那般兴盛,也难免会消失,空余废墟;一种精神,就算刀枪火炮摧残,只要还有传承者,便能亘古千年。
斗转星移,时光荏苒,转眼又是一个辛亥年……
这一年,1911,注定不平常。那位在之后的时间引起许多人争相模仿他的穿着的孙中山先生,他让这个饱受苦痛的国家一条腿几乎是迈进了新世界的大门。她的身后两扇锈迹斑驳的暗红色大门訇然关上,让紫禁城变成真正不得随意踏足的禁地。唯余门外戴瓜皮帽,梳着长辫的一群人叹息、徒劳挽留。
辛亥革命胜利了!新思潮冲垮了早已腐朽衰败的封建桎梏,但中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终归不是那些数万万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劳苦人民。或许对于帝王将相而言,他们接受了新思潮的洗礼,放低了姿态,但眼界仍不长远,没有充分意识到人民群众的力量。
他们在拼尽全力夺取革命胜利的肉块后却无从下口,只好先用报纸包住,防止其发霉变质。殊不知一只秃鹫正虎视眈眈,处心积虑想将肉块据为己有。
它,老奸巨猾,面对一群羽翼初丰的雏燕,自然毫不费力就占据上风,稍作周旋,暂时妥协,都是一时的隐忍。待时机成熟便露出真面目,迫不及待的将尖尖的喙啄向这块肥肉。
逆天而为,其心当诛!
历史只会不断前进,螳臂怎能当车?!这样的政权注定像蛋壳一样易碎,于是,在全国上下的声讨中,这位大军阀匆匆退出历史舞台,郁郁而终。
万重乌云笼罩,虽有一线阳光穿破,终究是杯水车薪,社会仍然乌烟瘴气。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人人在乱世中只求自保,大多数灵魂早已退化得麻木无情。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情”的确一文不值,各大军阀占据一方。历史上春秋战国时期各方势力混战的场景再度上演,更令人痛心的是,他们全然只会窝里斗,却任由列强在租界里耀武扬威,在别人的地盘上作威作福。穷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第二天有人会发现一具早已被冻僵的尸体,没人认识他,他的亲人要不死了,要不于战乱中与他离散。归根结底,不会有人破费为他收尸,他只是芸芸众生中一个最不起眼的过客,过路人甚至不会多看他一眼,即使投来一瞥,嫌恶也明显大于怜悯。
“嗐,出门没看黄历,晦气!”
“把他的!管好自己就行了,生死由命,唉!”
当然这其中也有个把热心人觉着不是个事儿。实在有妨市容,便自行找来警察,黑制服先生们对此司空见惯,妈的!天天都有这档子破事儿,还得拉到哪个山头随便一扔。
挖坟?!笑话!老子死的时候还不知有抬的埋的没?
……
护国战争已近尾声,老阎占据太行山以西,就是那个被誉为“表里山河”,5000年文化参照点的山西,当起了他的“土皇帝”。他统治的这群人,可还真不能小瞧了他们!能文能武。古往今来,这群人能经商,做到日进斗金;能入仕,促成国泰民安;亦能征战,立下赫赫战功。
这古城中,真正是藏龙卧虎之地。兴盛于明朝的晋商虽今非昔比,仍活跃在大江南北。其佘普通老百姓一如既往的过着被剥削、奴役的生活。
有一个人,他的心里总是翻涌着接连不断,无法平息的海浪。他不甘心,几年前要不是那件事,他依然远在上海,事业风生水起,而不是待在老家,商不商,匪不匪!
眼下一道坎儿摆在他面前,已经使他几夜不曾合眼,正好今天女儿随保姆逛集市去了,没有人缠着他玩耍。回想起小清婉越来越神似那个人的眉眼,他又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叹口气,这样胡思乱想着,走出宅门,走向对面的山头。
多么亲切的黄土地!东北的黑土再肥沃,西南的红土再神秘,也比不上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他呼呼哈出的白气越来越多,在土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累了,歇会儿,暂时忘却这些烦心事。没事,他想着天扎碾(睁眼)着了,会有出路的,会的,会的。
不知不觉,攀至顶峰,极目远眺,一轮红日西斜,染红了整片天空。飞鸟归巢,成双结对的。他又不禁沉浸在过去的荣耀里,他还正值壮年,为什么不去会会昔日好友们,重现当年辉煌,他绝不只满足于在故乡小打小闹,他要有商会,工厂,甚至官位!
自己手下的千亩田,不如现在就变卖了。之前还搞点桑树养养蚕什么的,好歹可以和丝织厂合作。现在也全被洋布垄断了市场,逼得自己不得不改种玫瑰等花,供给上海有钱的小姐太太们。
更令他萌生重返上海滩念头的原因是,他有一大批积压下来的蚕丝,何不运往上海开辟新市场呢?再说现在稍有点本钱的人都忙不迭的跑去捞一把金,听说什么都敢卖!反观他在山西的醋场,已是入不敷出……
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猛地回过神来,下雪了,天不明了都,还是快下山吧,天黑前还回不去就糟了!不住山里有豺狼虎豹什么的,他赤手空拳,只身一人,必会遭难!折转身,急忙赶下山去,喘着粗气。
“吭哧吭哧”“吼吼”身后传来异样的声音,只觉得脊梁发冷,停住,侧转过半个身子拿眼斜瞟了一下——他的瞳孔倏地放大,狼!一匹老狼,瘦骨嶙峋,阴森森的双眼里迸出饥饿的寒光,它的两排牙齿呲着,已脱落了好几颗,但也足以要了他的命!它上下磨动着牙齿,似屠夫宰杀禽畜前将刀磨亮。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不由得害怕了,但他不愧是过惯刀尖跳舞生活的黑帮头头,他的思维还清晰:分散狼的注意力,趁机再跑!
拿定主意后,他慢慢圪蹴下,双眼紧盯着狼,使狼也不敢放松警惕。他一只手暗暗向下探,插在雪地里,挖了一把雪,冷不防张手一挥,雪尘劈头盖脸砸向狼,暂时遮蔽了狼的视线。狼受了惊,晃着间隙的狼嘴,胡乱地在空中噬咬。瞅准机会,他爬起来,没命的跑。这时,雪下的更大了,他的眼前只有急速向下流动的白色,就连穿着轻便的布鞋,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无尽的下陷感。仿佛是一个漩涡,在吞噬着他,狼不久就追了上来。突然,狼一口咬住他笨重的黑色大氅,用力向后拽去。他陡然失去平衡,一个趔趄跌坐在地,陷在雪地里,一处离山崖边不远的地方。
不行!他还有大业未成,幼女未抚养成人,怎能命丧荒山?
当狼松开直往他脖颈处袭来,说时迟那时快,他也扑向狼。用黑色大氅紧包住狼头,狼哀嚎着,蹦跶着。他鼓起浑身的劲儿,用膝盖抵住狼,想把狼闷死,与它做个了断。眼见狼的半截身子都埋到雪里了,强烈的窒息感令它无法嚎叫,只能在喉咙深处涌上一串低吼。这当口,林岸注意到几米外的悬崖正好是处在一个较低的角度,何不顺势将囊推下,一了百了?!
这天由于纷纷扬扬的大雪,出奇的冷,他尽力把狼往下推。胡子上早结了一层冰碴,嘴唇也被冻成青紫色,手背上好似密布着紫红色小蛇,他筋疲力尽了……钳住狼头的手渐渐松开,受求生欲驱使,狼展现出惊人的力量,硬是拖着他,一辆铲车般,破开厚厚的积雪。他像一条破船在浪头里翻上滚下,狼不失为食物链顶端的生灵,只用狼头再一顶,他就如一团棉花被弹了出去。空中闪过一道弧线,无声的,一片雪被压下去。他早已失去了意识,昏死过去。过了一会儿,只听见咯嘣咯嘣,新雪被挤压的沉闷声响,一道碾痕一直延伸到悬崖边……
狼怔怔地在山崖边立了一会儿,一声声的狼嚎被呼呼的北风埋没。一串兽体印向远处延伸,不久就被新雪完美的掩盖。
我林岸命不至此!
他看见,女儿婉清着着红夹袄,站在一束梅花后,她踮起足尖,摘了一株梅,放在红润的手心中。轻吹一口气,呼的一下,漫天飞雪都化做千树万树的梨、桃、杏花。积雪一瞬融化,柳枝倏地吐绿。浅桃色的脸颊绽出桃儿般甜美的笑容,笑意在梨涡里打着旋儿。淡粉裙子轻盈地向他飘来,手里捏着一只桃花。他张开双臂,想拥抱女儿。一只银白色的大鸟飞过,投下死亡的阴影,绽开一朵朵泥花,有一股热流溅到脸上,女儿倒在血泊中。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捶胸顿足,咒骂鸟,也恨着自己……
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他深爱的人了!
自己的父亲被清人拉去充军,牺牲于甲午战争中,自此再也没有人能保护自己及家人了,家里失去了顶梁柱。那一年他才15岁,身为家中的长子,想到小脚,行动不便的母亲,三个幼小的弟弟,妹妹。二妹十岁,三妹七岁,尤其幼弟尚在襁褓中。他不能不扛起养育全家的责任?!先父留下了一亩三分薄田,都是他一个人种。几个伯叔对他家里不闻不问,房东几次三番索要拖欠已久的房钱,他几乎要崩溃了……
遇到饥年,他甚至得低声下气向邻居开口借粮,但大家都是穷苦人,谁家不是七八张嘴呢?他总是遭到拒绝,一次,他打听到邻村有一个颇有余粮的大地主,便壮着胆子去借粮。地主家的守门人像赶野狗一样,抄起家伙要赶他走。
他虽然瘦弱,但受的苦磨练了他,使他力大无比,抓住守门人,一推,就将他推倒,又赶忙拉起人来,赔不是:“不小心冒犯了您,我是个粗人,千万不要介意,给您赔个不是。”
守门人叹了口气,“你来了也没用,这年头,可怜人多了。我家老爷府不是慈善机构,要是来,我们就接济,以后,十里八乡的穷人还不得一窝蜂跑来求施舍。你还是走吧!”
他执着地站在门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守门人不再理会他。
一个扛着包袱的人走出,看样子,不像是府上的。林岸拉住那人,“请问你在这府上是干什么的?”
“我是做短工的,现在要回老家。”
“那府上还招人吗?”
“要一个长工,怎么,你要去?可以直接和守门人说,求他向老爷引荐你。哦,当然还少不了这个。”那人将左手拇指与中指尖来回摩擦几下,给他使了个眼色。
他茫然:“还要…什么?”
那人叹了口气,”当然是好处啊!求人办事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可我身上啥也没有……”
那人失去耐心:“拜托让开,我还急着赶路。”
他只好悻悻地转身离开。
他四处求情,好不容易在赖府讨了份短工——搬石料。赖家的大小爷赖吉不日完婚,营建新房。但林岸着实不理解,按理赖吉和父母应该一直住在一起。那么大的宅院,还住不下他和未婚妻?
更令他不舒服的是,帮工的有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监工的不仅不照顾老人,反而对老人的态度比对待年轻劳力更加强硬。他曾私下里问老人为什么不享清福来这儿受罪?老人长叹了一口气:“都是被逼得没法,我儿子被拉去充军。上前线刚几天就…儿媳卷上所有家底跑了。可怜我那年幼的孙子,唉!我饿死不要紧,可孩子还得活人呐!”说罢,老人忍不住用手盖住脸,老泪纵横。
听到老人惨痛的过去,又想到自己,他的心痛苦地揪紧,怨恨这老天不公,世道无情!
老人顿了一会儿,又说:“我没出息,三十九才结婚生子,不求别的,只求家里人平安健康。扪心自问,我虽不吃斋念佛,可也行善积德。没想到,落到这般田地。孩子,听我一句劝,以后,混不下去了,就入草。劫富济贫,也强过给富人卖命!”
他握住老人的手点点头。
他的一切都在那个下午改变了…
阴雨天老人关节炎发作,手指疼得不能弯,监工不顾老人苦苦哀求,喝令老人必须按时按量完成任务。老人刚尝试去抱石头,便惨叫一声。其他人都停下了手的活儿,面露愠色。监工头先是一惊,进而瞪起眼,“反了你们了?!看什么看,还不快给老子干活?”众人们仿佛没听见,监工不由得慌张起来,却还故作镇定,正不知如何收场,偶然瞥见老人哀怨的目光。
一声鞭响,老人背上一道赫然的红印,肿起半指多宽,老人应声倒地。
少年林岸忍天可忍:这个混账干的不是人事!他不顾一切冲向工头,没等行凶者反应过来,少年的拳头早已砸在他的胖脸上,紧接着,又是几拳。林岸把监工打倒在地后,扭头向众人怒喝:“都愣着干嘛?还不快把老人送医!”众人如梦初醒扶起老人,七手八脚抬着老人去找医生。
可,没多久,他们退了回来,放下老人,退到一边各干各的。
被打掉牙的监工正趴在地上鬼哭狼嚎。
来者是赖仁,赖家老爷,及其长子。
林岸愣住了…工头趁机爬起来差点又摔倒,窜到赖仁跟前告发新来的“浑小子”。赖仁冷笑一声,打心眼儿里还是高看“浑球小子”一眼的,但商人好利的本性还是让他怒不可遏。他招手命令赖吉自行处置这“挑事头子”。
俗话说:“青出于蓝而青胜于蓝”赖吉稍加思索便心生一计。面对林岸“冒犯”的怒视,他面无表情。
“小子,既然你要逞英雄,不如这样,你替这老头一并干了活,工钱抵医药费。做到老头好转那天,你才能领钱!”
“我家就我一个劳力,连我在内有五口人…”
“哦~谁让你多管闲事?”
“你…好!我做!”
但小胳膊拧不过大腿,赖吉最后稍作让步:“每天到厨房取剩饭来!”
林岸从此只得拼命搬石头,累得他的背上从来没干过,手被划出一个又一个口子。黄昏后,他才被允许领一天下来的剩饭,再提到几里外的家里。每次回去前,他都用溪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戴上从赖府偷来的手套,假装自己的工作很轻松。
可每晚睡下后,泪珠却不受控制地流。
终于有天,他累昏了,命垂一线。
老人听闻,铁定了心。用自己身上所剩不多的钱求了一个身强力壮男人把林岸背到自己家中,发誓再不让林岸受到赖家危胁。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