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岸再醒来时,发现身边躺着一个六七岁左右的男孩,四周是石壁,燃着火把,却不见老人及赖家人。他正兀自纳闷,一个束着辫子的汉子大步向他走来,此人胡子拉碴,虎背能腰,像极了门神,看起来不算年轻。林岸赶紧把小忠义抱住,惊恐地瞪住来者。
这汉子坐到床边,握住林岸的手,有些哽咽:“好孩子,你们放心,我定会好好照顾你们”
“我想知道夏老爷爷在哪儿!”
“他走了…”
“走去哪儿了?”
汉子咬住牙摇摇头。
“你!到底怎么回事?!”
“我是这龙虎寨上的头领。老人知道我被政府通缉,自告奋勇前来替我去死。他自愿扮成我,率部与政府军对抗,又佯装失败被俘,我的兄弟没损失一兵一卒,外界也基本没见过我长啥样,把夏老当成我,杀头示众他这做全是为了求我收留你们。”
夏忠义尚年幼,可也觉得事情不对,嚎啕大哭。林岸也忍不住汹涌的泪水,哭得浑身颤抖。
这汉子也洒了几滴泪:“好孩子,你们放心,他不会白死。他是为了让你们有个依靠!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孙儿!”
林岸忽然疯了般要跑回家去:“我娘,我弟和我妹们!他们还在家!”
“对不起,孩子,对不起…”汉子单膝下跪,“夏老嘱咐过我要好生待他们,可是,我的人晚了一步。房主把他们赶走了,寻了两天了,没结果。有人说在山头见到一具尸骨,像个女人,有些长头发和扯坏的蓝花衫,脚骨是畸形的。想必是你的母亲…你的弟弟妹妹,恐怕也…”
林岸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打击,又昏死过去。
他一连几天在工地上没吃好,又晒又累,又急又气,患上了严重的肺炎,几次差点送命。但他命不该绝!大仇未报,他咽不下这口气。
半个月后,他醒了。半年后,他完全康复。
他的眼神像浸过毒药的匕首,只有看见小忠义和义爷龙虎寨大哥许承时才会有片刻的温柔。
…
十年后,他25岁。亲手一鞭一鞭抽死赖家二赖和监工,将小赖充军,女眷送给别人当佣人。又让自己养的狼狗把房东咬死扔到乱坟堆。彼时,他受尽欺辱,无力自保,别提护家人周全。今时他扬名立万,将曾经伤害过他的人踩在脚下!
他又看到那个女人,那个上海名伶,是她让自己一夜间沦为全上海的笑柄,不得已返回山西老家。那个女人,鲜血染红她华美的戏服,他的枪口冒着青烟,握枪的手不住颤抖。
滴答,滴答,滴答…他脸上湿湿的,缓缓抬起上眼皮,环顾四周,茅草棚?还漏水……左臂?全然无知觉,肯定摔断了。罢了,又多活一日,比死了强。
一位头上包着白头巾的农民走进,看见他醒了,十分惊喜,“兄弟你总算醒了!对不住,葛(我)们这儿没啥救助措施,你的胳膊八成以后也得提吊着了…”
“我谢您还来不及呢!还要谢天谢地,雪厚,没把我摔死。能捡回条命已是万幸了。”
一上午过去了,一位妇女喊二人来吃饭。林岸惊讶地发现二人与他年龄相仿,却无老无小的。
他微笑着:“令郎怎么这般贪玩?日过晌午了,还不回家吃饭?”
农人却低下头,不语。农妇忍不住低头,用围裙揩泪。
林岸自觉失言,也缄默了。
农人最后担言:“小儿去年正是从这崖间坠下,粉身碎骨。”
林岸就算现在再铁石心肠,见惯生死,却也不禁为两位唏嘘。这么善良的人家,却遭此劫难!
善有善报???他更加怀疑。夏老爷子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他最终惨死刀下。慕思理,害了他和清婉妈两个人!现在却还混得风生水起。
世道不公啊!
就这样白住了人家半月,即使身上的伤还隐隐作痛,他也决计要走。碰巧这天早上,夏忠义——当年7岁的可怜孤儿,率了五六个人找来。
他与这个胜似亲兄弟的汉子抱在一起,其他人也激动得直皱眉(防止落下泪来让人家笑话)!夏忠义发现大哥的左臂折了,这无异于大鹏折翼!他虽心痛惋惜,却也不便表示。并用眼神示意兄弟们不要注意党的伤痛。彼此寒暄过后,林岸让弟兄们把身上的钱都掏出来酬谢二位。
经过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之后,林岸已知晓二人姓陈。“陈大哥,陈大嫂,你们就收下吧!权当一点回报。
“这话说得,我们救人是出于良心。换作别人,也会二话不说立马救人的,使不得!”
夏忠义也上前劝:“二位恩人,不瞒你们说,这位是我们大哥。他管着我们二三百人吃饭,你们不光救了他,也救了我们。这都是应该的!”
一一一一
最后,他们几乎是求着陈氏夫妇收下。陈氏夫妇讪笑着,觉着无功不受禄,硬留他们吃了午饭。又拿出一串钱来嘱托他们在回去的路上分给沿途穷人。两家就此别过。
回去的路上,一块石头后面传来一阵细弱的叫唤,像是某种动物幼崽,林岸示意忠义把过去一探究竟,竟是只小狗崽,纯黑,脖颈,四蹄和尾尖带白,典型的“四蹄踏雪”,还戴着“白颈圈”,能招财的!林岸大喜,用右臂把小狗抱在怀里。
回至家中,婉清的哭闹声,从前院一直延至她房中。“不嘛!不~我要爹,爹,爹,爹!”林岸心疼坏了,赶至女儿房里,一把抱住女儿。婉清放声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林岸一身。小狗被这场面吓得不由得尖声嚎叫起来
啊!小狗狗。婉清顿时破涕为笑。
“爹爹这回就是专门给你抓小狗狗去啦哈哈哈,喜欢不喜欢?”
“喜欢,哦不,简直爱死了!”她顿了一下,“哦哦,小狗狗肯定饿坏了!”
“王妈,快拿些羊奶来,库房里有!”
“嗳。”
这时,清婉发现爹很奇怪,左臂一直这样“L”弯着。
“爹~,你不舒服吗?胳膊麻了吗?”
“哦,不要紧,这是一种游戏。
“我也要玩儿!”
“不行,这是只有大人才能玩儿的游戏,你还小,长大了再玩儿!”一
老三(地位排行)黄山坳进来说道:“大哥,已叫了郎中给您上药。”
婉清警觉地扭过头:“什么药?”
林岸把老三一瞪:“放屁!什么药,老子去撒泡尿!”说罢带老三下去,假装往厕所走去。
出去就是个脖儿拐:你小子,浑帐!像个山路坳,懂不懂人情世故!婉清她懂事了,已经明白了生死伤灾这类事。我差点兜不住了。不想让她为老子伤心难过,你以后说话办事悠着点!看人眼色行事。”
老三直点头:“是,是!”和老大一路去见大夫。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过去了。这一年,清婉10岁,全家已迁居到上海。这位小姐天生颖好学,关注时事。在上海,丰富多彩的生活让她增长了不少见识,别看她才十岁,已是养成了天天看报的习惯。当然,这事,父亲可不知道,她都是偷偷地拣父亲早餐看完后放在桌上的看。
这些年,她老听见什么“德先生”“赛先生”。这两个叔叔是谁啊,有姓这些姓的人吗?她好崇拜他们哦,听说现在的大学生可迷恋他们了!她什么时候能见见他们啊!
一次,她听见父亲抨击这两个人无用,忍不住和父亲争论起来,父亲差点连桌子都掀了。也就是从那时起,父亲得知她一个女孩子家家不做女红,不接触琴棋书画,反而是关注军政。从此以后,再也不让她看报,只准她在早上八点以后下楼来,那时自己已经吃完早饭读完报了。并且让夏忠义陪她吃早饭,监督她。再敢了解这些时政就打断她的狗腿!
婉清委屈不已,她抱住踏雪(之前父亲送她的花狗),躲在自己房间里哭。夏忠义来敲她门,她听见是叔叔,不好不开门。叔叔塞给她一沓纸,匆匆离去,她闭了门,打开一瞧。啊!最新一期《新青年》。晚饭时她忍不住冲着忠义叔笑,整得林岸莫名其妙,却也满心欢喜他们处得这么好,胜似亲叔侄。
林岸在上海重树威信,只差个官位,人生就圆满了。
与林家来往的名流中,秦家与其来往最密切。
秦耀祖,育有两子,作为秦家独子,他把曾经衰颓败落的家业发扬光大,真是光宗耀祖。他的妻子贺锦华,是除过已死名伶苏依云外,全上海滩公认的美人儿,但她的泼辣更是出了名的。稍不顺心就拿身边的婢子(她称呼手下人)开涮,责令下人们自扇耳光,直到她满意为止。除此之外,她还自创了一种体罚酷刑,“开耳洞”,未打耳朵眼儿的汝子,只要失手打碎个杯盘碗勺,她当即喝令过来,拔下头上簪子,两边耳朵各戳一下。之后更是不给医治,任伤口发脓,有几个汝子正是受了这般折磨后,几乎失聪,被赶了出去。还威胁她们不准声张出去,不然会被卖到青楼。没有几个人能坚持做下来三年的,往往受不了秦太太这要命的折磨人手段。
她不知道的是,下人们素忌惮她泼辣蛮横,背地里喊她“女周楚”,惯会周楚(折磨)人!
她没有女儿,她思忖,老林没有儿子,正好,两家结个亲。人家就这么一个闺女,老大又……不如把老二与她相配,终究这个准儿才是她所出,辰川不能和淮儿相提并论。
她把这想法和老秦一提,谁知却找了顿骂:“你天天闲得没事干是吧,除了搓麻将,败老子的钱。还天天胡思乱想,昨儿还说让我买个新丫头,作干女儿。今天又怎?淮儿还小,更何况,再怎么说,辰川是大哥,哪有老二先娶的理?”
她一甩脸:“你个老糊涂,辰川又不是你我所出,淮儿才是!”
“话虽这么说,可既然我们要了他,就要一视同仁,你这样有失偏颇,“他又拿食指指住贺锦华:“你也真是心急,孩子才多大?起码再等八九年!”
“天哪,你才糊涂!”贺锦华尖叫起来,“我看你目光短浅!那林婉清生在这样人家,听说长得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十分水灵!人又活泼开朗,应该知书达理,是个性情中人。这可是林家人哪!真等到谈婚论婚嫁的年龄,那林家的门槛都得被踏破,到那时还能十拿九稳吗?听我的,咱们得先发制人!”
“有些道理,但我不管,你去办!”
贺锦华屁颠屁颠地去找林父商量了。
林岸先一大惊,后好不气恼:自家的好白菜哪能被秦家猪拱了?!他不顾秦大脸面,叉腰大吼:“你家儿子陪我女儿?少假装客气了。你自己都说秦淮是犬子,汝犬子安敢配吾虎女?!再敢提一嘴联姻的事,从此断绝往来!”秦太本来怀着一腔自信,先是拐磨抹角,扯东扯西说了一大堆,又借机求亲,哪知老林怒不可遏,兜头一盆冷水。那秦太也不是个好欺负的主,“你等着,过两天我再来,我家儿子还配不上你闺女怎?”
秦太刚踏出林家正屋门槛,林岸的叫骂又自身后传来,“你们秦家就算跪下求我,我也不同意。你那儿子白给我,我也不要!”
秦太气得牙一咬脚一跺,忍气走了。
这一谈竟是一个多钟头,车夫半天等不上,试探的问:“夫人,你看,我等这老半天了,能不能加一倍的钱?”
秦太不耐烦极了,“加加加!快走。”等拉至亲府门口,秦太扔下些钱,车夫看,还是原价,有些恼:“夫人您说好的加价,你还少给钱呢…”
秦太勾起嘴角,冷笑一声:“哦,嫌少?你什么档次,配和我谈条件?”挥包便要打,被车夫躲开了,秦太由于用力过猛,摔到地上,车夫见状,溜走了。秦太由于在自家门口,不好放声叫骂,怕引得众人驻足议论,看自家笑话。只得忍痛爬起,膝盖汩汩流着血——一块尖石子正好扎进肉里。她紧闭着眼,一甩手绢:“唉呀,真天杀的,背时没运!丧气鬼,要你跑去攀人家!哎呦!”一时间,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守门的后生听到动静,把她搀扶着进屋里,扶她坐下。她回过神一瞅:这年轻后生长得真不赖!
她自觉先前失态,忙用手绢掩住面,佯装啜泣,又洒了几点泪。放下手绢,轻咬下唇,真是我见就怜。这小伙才要退下,现在却也不知如何是好,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走前施了粉,又惯爱打扮,一哭,更加美艳。好比那丹唇粉面的王熙凤!小伙忍不住拿眼瞟她,她看见了,却装作不知。只是带哭腔地支使小伙去拿药,再叫一个人和逛集买菜的李妈再逛会儿,不要急着回来。
小伙儿壮胆问是否要他帮忙擦药,贺锦华正巴不得呢,点点头,顺势把伤腿放小伙怀里,小伙紧张得手都冒汗了。秦太笑眯眯地帮他揩汗,问道:“你多大了?”“29。”小伙轻答。
我也才35,比他大6岁,女人心里一算计。“真是好手法,竟一点不痛了。”小伙红了脸,低头要退下,秦太忙又叫住他;要不,你再给我吹吹?”小伙只能听命。秦太又问:“叫什么名字?”“宋仁”。“送人?好别致的名字,不如送给我?”小伙吓得站起来:“夫人,见笑了,我本就是秦家人,我父母把我卖到这儿17年了。”
贺锦华笑着招手:“怕啥,开玩笑的!背我到楼上,不,抱住我,万一你背不稳!”宋仁的脸由红变白再变红,简直不敢直视夫人,就这样上楼去,锦华端详着他的脸,典型的剑眉星目,罗马人般的高挺鼻梁,嘴唇不薄不厚,是个帅哥,又年轻,比大自己一岁“秦老头子”强多了。不免微笑着把头埋在宋仁怀里,搂紧他的脖子,宋仁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指给宋仁看自己的房间(准确来说是她和秦耀祖的),宋仁抱她进去,要放她下来。她却抱紧不撒手,硬是把宋仁也拽倒在她和秦耀祖夜夜安寝的床上。
宋仁别过脸去,一脸难为情又惊慌失措:“夫人,请放开我…”
“你说我漂亮就放开你。”
“夫人,您很漂亮。”
“就这?”
“请放开我”。”
“你再说:锦华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人。”
“请放开我。”
“你说不说?”
“请放开我,让我走。”
“跟我说说话不行吗,现在家里就咱们俩个,我孤独无聊,想找个人唠嗑解解闷。”
“夫人,我还有事要忙的,失陪了。”
她气急了,放开他,在他脸上扇了一个耳光。他一声不吭,离开了。她扑在床上,大哭起来。
秦淮和秦辰川放学相跟回来,找不到母亲,又喊不到人,只好自己去找。平常午饭早做好了,今天却什么也没有。他们上楼来,发现父母亲的房门大开,进去发现母亲怔怔地坐在床上,眼角还挂着泪珠。
“谁欺负您啦?”两个男孩同时怒问。
“林家人…所有人!”
“哪个林家?”秦辰川不知所以。
“这还用问,还不是山西来的那家!走,算帐去!”秦淮拉住哥哥的袖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