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贾达理送走儿子之后,有一段时间了没有露面。柳岸柳偶尔出来一下,也是眉胀眼肿的。大家伙猜测,贾达理又在玩什么新鲜把戏。董也牛心急,他几次想从心中把柳岸柳抠去,可就是抠不去。长时间看不见柳岸柳,便向兰镰刀打听。兰镰刀说,她也好长时间没有去过他们家。董也牛就怂恿兰镰刀快去看看。
傍晚。突然起了风。风卷着雪渣,拍打着窗户,发出啪啪的声音。兰镰刀吃罢饭,饭摊子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往出走。她这人,也就爱干这跑腿传话的活。用贾双祥的话说,家里有圪针,扎得屁股疼,非得往外边跑。
兰镰刀推门进去,一看贾达理横躺在炕上,脸上苫了张牛皮纸。柳岸柳坐在地下小板凳上捂着脸咝咝地哭。兰镰刀左瞧瞧右瞧瞧,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哎呀呀呀呀,这是咋啦?咋啦?好好的光景不过,这是哭啥呢?”
柳岸柳双手掩面,见兰镰刀进来,越发哭得厉害了。那哭声里,有委屈,有无奈,有抱怨,也有心酸……兰镰刀又补充一句,“儿子都成公家人了,你俩这是咋了?”柳岸柳听后,反而捶胸顿足,呼天喊地,大哭起来。
哭声压倒了风声。
兰镰刀莫名其妙,一头雾水。看看柳岸柳,又看看贾达理,“这是咋了么?这是咋了么?你,还弄上个苫面纸,那是人死了才苫的。你咋啦?”
贾达理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没有说话,有些瘆人。
兰镰刀往炕上爬,“莫非真的死了?看把岸柳哭得伤心的。”说着,用手摸额头,皱眉。又把手放在嘴上,倒吸了一口气。正要把脉,突然贾达理肚子一起一伏的,冒出一句:“死了倒好了,死了倒给人家腾下地方了。”
贾达理话中有话,兰镰刀听得糊涂,反问道:“那没死咋苫着个苫面纸?”
“没脸见人了。”
“啥意思?啥意思?啊呀呀呀,儿子成公家人了,多体面啊!咋就没脸见人了?莫非诚信被退回来了?”
“不是。”
“那是咋了?”
“孔子云,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兰镰刀转向柳岸柳,“咋了么?他这酸不拉几地说啥呢?”
“我不死就是这个家里的害。”
“啊呀呀呀呀,这是咋了么?死呀活呀的?”
“她给我戴绿帽子了。”贾达理突然坐起,摔下头上的那顶绿色帽子,指着柳岸柳,嘴里喘着粗气,“今天,咱就当着镰刀的面,把话说清楚,你,能不能和那狗日的断了来往?”
之前,关于柳岸柳和董也牛的事,贾达理只是耳闻,未曾眼见。没想到,那天打了个伏击,逮了个正着。肮脏,真是肮脏!一想到这,他就觉得胸闷,就不想吃饭,更是看也不想看柳岸柳。关键是,事到如今,柳岸柳还嘴硬,说那天是第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
此时此刻,贾达理才真正体会到什么是同床异梦,什么是人心隔肚皮。近二十年的夫妻了,居然背着自己偷吃野食还不承认。自己还是个男人吗?原以为,董也牛对自己好,那是出于街坊邻居的情义,原来果然是一种肮脏的交易。要不是为了三个儿子,他真想一死了之。以前,吃过那么多的苦,受过那么多罪,都挺过来了。现在心上却堵得慌,越想越气,这么些天了怎么也迈不过这个坎。
而柳岸柳还窝着一肚子火。图啥呢?自己又不是那种见了男人就迈不开步的花痴。以前,也有人打过自己的主意,自己理都没理。和董也牛好,也是为了能得到些照顾,让娃儿们能吃饱,能让贾达理少受些批斗。现在,自己倒理亏了?倒贴了身子还被辱骂。她想吐吐心中的恶气,对着贾达理大骂一顿,但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但今天实在憋不住了,“我还不是为你,我还不是为这个家?”
“看看看,承认了吧?”贾达理看看兰镰刀,把巴掌拍得叭叭响,“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吧。咹,再嘴硬?不是没有的事么?再嘴硬?自从你嫁到贾家,我对你也不薄,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伤天害理,侮宗辱祖的事来?”
突然,柳岸柳来了劲,指着贾达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又喊又叫,“还不是因为你信口开河,说了不该说的话,让人批斗。我好心为你,你不领情还骂人哩。你,什么东西?”
“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
“正经话也分场合,看什么时候能说,什么时候不能说。就因那一句话,你遭罪,我们也跟上你受牵连。”
“你在为你辩解,找理由。你是个甚人我不知道?”
“我是个甚人?我是个甚人?”说着,柳岸柳扑上去就抓贾达理的衣服。
贾达理气得脸色惨白,嘴唇黑青,也抓柳岸柳的头发,“骚货,破鞋……”一个劲地骂,甚难听说甚。
俩人撕扯在一起。窗外的风越刮越紧,呼啸声此起彼伏,刺激着耳膜。
“啊呀呀呀呀,我不来你们还不吵。我来了,你们倒打起来了。”兰镰刀一边说一边将他俩分开。
“镰刀,不是我说她。”贾达理坐在炕上,气得咬牙切齿,青筋暴起,虬髯一跳一跳动着,“你说她干的那些臭事。啊,我怀疑发生一连串的事情,也和她有关。晚上我才关了诚信,怎么第二天一大早卜杏斜就知道了?还有,卜杏斜没死,衣服怎么在大口井里?还有,凭卜杏斜的本事,她怎么能挖成地道?这背后肯定有人在使坏?我怀疑就是她和那个老流氓,合着伙想整死我,整散这个家。我死了,他们好如意。为什么当初卜杏斜大闹我家时,柳岸柳就说过,娶下谁也是媳妇。甚意思?原来早就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柳岸柳又想往前扑,兰镰刀一把把她拦住,转向贾达理,“啊呀呀呀,这有个甚呢?不就是杏子出个墙吗?我问你,岸柳误你的事来没有?”
“误啥事?”
“就是你想那个的时候,她和你那个来没有?反正,你知道。”
贾达理没有言语。
“咋了?默认了吧。刚才岸柳说了,她有那个事,那也是为了你,为了这个家。你,你一高兴,冒上那么一句不中听的话,挨批遭斗,工分减半。她,养活着三个娃娃。领不回粮食来,还不想点办法能行吗?她还好,就招惹了一个。要是我遇上你这号男人,我十个八个地往家领,活生生地气死你。”
柳岸柳越听心气越顺,双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嘴里“哼”了一声,身子靠在躺柜上。兰镰刀劝解道:“家不漏家好家社,村不漏村好村社。达理哥,你敢说你在外边就没有个三长两短?”
“我没有。我发誓。”
“没有抓住,都是清白的。你说我有没有?”
贾达理没有反应过来,答非所问,“我就是没有。”
“我有。只不过是我不说,你们也不知道,这就是没有。”看不出来,兰镰刀平时就爱翻个老婆舌头,现在居然能说出这么一番入心入肺的话来,也不简单,“什么事也是世上留下的,岸柳又不是第一个。我还喜欢……”兰镰刀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事情说开,就没事了。别老窝在心里,窝里斗。啊?”兰镰刀看看贾达理,又用眼睛暗示柳岸柳,“我走了。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你们该干啥干啥。该干啥干啥。”
兰镰刀走,拉了一把柳岸柳。柳岸柳瞟了一眼炕上的贾达理,来到院里。
“没有三下两下,咋敢在大街上打架?”
“镰刀,你可千万别出去说。啊?”
“说。好好地说。让全村人都知道。”贾达理还在气头上。
兰镰刀又拉着柳岸柳往外走了走,压低声音说:“啊,连自家的男人都稳不住,还敢在外面招惹别人?”
柳岸柳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都这么些天了,还摆不平个这事?快,回去,做些让达理心里痛快的事。男人们都是这个德性,一痛快,什么事都没了。”
柳岸柳低下了头,她这人面嫩,要是白天,肯定能看见她面颊上堆起的红晕。
“怎么?害羞?话糙理不糙,听我的保准明天就没事了。”说着,把嘴附在柳岸柳耳边,得得得地说了起来。
柳岸柳听后,扑哧一声笑了,连忙用手捂脸。
“我还得回去说道说道他。”兰镰刀见柳岸柳笑了,又返回屋里,往炕沿上一坐,推了一把贾达理,“哎。还知书达理,是个文人,号称料事如神呢,我看连我这个小女人都不如。不是有句什么话叫宰相肚里能撑船吗?你怎么就小肚鸡肠呢?以前的事发生就发生了,岸柳说了,以后再也不跟他来往了。快刀暂乱麻,一刀两断。”
“她能?能不藕断丝连?”
“咋就不能呢?岸柳图的是他的东西,又不是他的人。没动了真感情。”
贾达理睁开眼睛看兰镰刀,兰镰刀从地下捡起一根烧火用的榆树枝条,往回弯,边弯边说:“什么事情都是有度的,再往回弯,超过这个度,就折了。”果然,兰镰刀一用力,枝条就断了。贾达理欲开口,兰镰刀使了个眼色就起身走了。
“听我的,没错,啊?”兰镰刀走到院里,拍拍柳岸柳。看见墙上吊着一串红辣椒,说:“看这辣椒红的,正好做醋溜白菜。”
柳岸柳回到屋里,不再哭泣,做了一碗酸咸汤面,放在贾达理面前。这酸咸汤面,现在做起来,易如反掌,而在当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不容易啊!首先将水烧沸。再将适量的葱花、香菜、花椒面、咸盐、胡椒粉、香油、醋、酱油放入碗中,加适量沸水。再将白面和好,擀开,切成三毫米宽的拱刀面,放入沸水煮熟,捞入盛着酸咸汤的碗中。要不是那天贾诚信考上学校要开学,街坊邻居们为了祝贺,你送这,他送那,才拼凑下这么多东西,给贾诚信做了碗酸咸汤面,寓意“出门通顺”。剩下点,柳岸柳一直舍不得吃,保存到现在。
柳岸柳将酸咸汤面端在贾达理面前,“他爹,什么你都知道了。我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少受罪。”酸咸汤面的香味诱惑的贾达理肚里叽里呱啦直响,但他依然不为所动。
“不管为谁,反正,是我错了。”
“为了五斗米,就折腰?我平时怎么教育你的?贾家的气节呢?”贾达理突然坐起来,说完,又“嘭”的一声躺下,“古人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就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这时,院里贾转过和贾来秀回来,喊:“娘。娘。”
“把饭让孩子们吃了。”
自然,柳岸柳不敢不听,端了饭出来,对两个孩子说:“吃了饭,到你哥那屋去睡。”
两个孩子一看是香喷喷的酸咸汤面,二话没说,端了就走。
柳岸柳回到屋里,重新坐到炕上,看着肚皮一鼓一鼓的贾达理,用手推了推,“我认错还不行。你知道,你在脖子上吊着那块大石头的时候,我心有多痛。”
“再痛也不能没有节操。”
“我……”柳岸柳试探性地趴在贾达理胸脯上,贾达理没有将她推开,“我也是含着泪水做那事,为你啊。”
柳岸柳摸索着去解贾达理棉袄的纽扣,手伸进衣服里。柳岸柳的手指,细长细长。年轻的时候,圆鼓鼓,肉乎乎的,发着光亮。要是放到现在,一流的手模。那时,尽管柳岸柳的手指不像从前那么光亮,但弹性犹存,柔软依旧,轻轻地抚摸在贾达理的肌肤上,贾达理有种酥酥痒痒的感觉,撩拨着他的心扉。自从柳岸柳流产之后,两个人还没有在一起做过那事。本来,送走儿子那天,贾达理打算夜里有一番大动作,但被那不愉快的事情打搅了。
贾达理突然推开柳岸柳,坐起来,盯着柳岸柳问:“你知道夫妻做那事叫什么?”
柳岸柳不知道贾达理问这要干什么,摇头。
“那叫房事。房事是夫妻间正当合法的,所以要在房屋内进行。除此之外,那叫野媾。因为丢人败德,只能在野外进行。”说完又躺下。
柳岸柳自知理亏,看看贾达理,戚戚地说:“我错了还不行吗?”说着,又俯下身去,亲吻他的脸。这时,贾达理一把把柳岸柳搂在怀里,和好如初……
就在这时,街门被拍得啪啪响。贾达理突然坐起,愣在那里。柳岸柳也停止了尖叫。俩人第一反应:“老整?”
俩人穿好衣服。贾达理提了一根三尺长的木棒,柳岸柳走出来又折回去从灶台下拿了上碳用的铁铲,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走到街门跟前。
门还拍得啪啪响。
俩人各站一边,贾达理把木棒举过了头,示意柳岸柳开门。柳岸柳轻手轻脚地拉开门闩,猛一开门,突然闪进一个黑影。贾达理一棍下去,黑影“啪”的一声倒在地上。贾达理紧接着就是第二棍、第三棍……
那黑影拱了一下身子,喊:“住手,住手。”
柳岸柳惊诧,“董也牛?”
董也牛往起站,“是我。是我。”
贾达理举起木棒又要打,“你这个流氓痞子,你来我们家作甚?”棍子举起,却被柳岸柳的铁铲架在半空中,“你让他说。”
董也牛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找到了。布。带血的布。”
贾达理顿时欣喜,接过布,“好。好。这下,她就没有证据了。”
董也牛盯着贾达理,“那我那条子能不能抽走?”
贾达理冷笑道:“没那么容易,还有第二件事呢。”
董也牛看柳岸柳,想让她说情,柳岸柳正要开口,贾达理大吼一声,“还不快滚。”
贾达理和柳岸柳回到屋内,贾达理摆弄着那块布,左看了右看,喋喋不休地说:“卜杏斜呀你卜杏斜,就是你有一千张嘴,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我家诚信,跟你屁的关系也没有。你以前说过的话,都是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啊。”说着,转身,对着柳岸柳大笑,“胜利一定是属于我们的!”说着,就去抱柳岸柳。
柳岸柳不知道贾达理要干啥,一躲,贾达理扑了空,便大怒,“是不是看见那老流氓,又心动了。”说着,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柳岸柳有些害怕,“你要干啥?”
“干啥?你说呢?”
说着,贾达理又去抱柳岸柳,俩人躺在炕上,甜言蜜语着,又有人敲门。
贾达理骂:“娘的。又是谁?”骂完,大声问:“谁?”
门外,董也牛拉长了压低的声音,“我——”
“又咋啦?”
“有,有新情况。”
“什么新情况?”
“卜杏斜死了。”
贾达理不情愿地穿衣,下地,开门,对着董也牛发火,“你别成天拿卜杏斜死了活了的吓唬我。我告诉你,我可不是从前。坏分子的帽子摘了,我还是金泊村考上学校第一人……他爹。我告诉你,你要是再敢对我们家的动心思,我,我就让你脑袋搬家。”
“卜杏斜真的死了。这,报纸上还登着《认尸通告》呢。”说着,董也牛把手里的报纸晃得“哗哗”响。
贾达理一把夺过报纸,夜,墨黑墨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回到屋里,拉着灯,一看,果然有一则《认尸通告》。看着看着,贾达理瞅了一眼跟进来的董也牛,“这上面也没有说死者就是卜杏斜呀?”
董也牛呢?正把手伸到了柳岸柳手心,想摸。柳岸柳呢,也感觉到董也牛伸过来的手,暗地里使劲地掐了他一下。董也牛吃疼,想咧嘴,又忍住。一边往回缩手,一边说:“一辆大卡车把卜杏斜轧得面目全非,脸面是认不出来了。但有衣服,老整已经说了,这衣服就是卜杏斜的,花格棉衣,一模一样。口袋里还有一封信。”
“什么信?”
董也牛咽了口唾沫,松了口气,“诚信写给卜杏斜的信。断情信。她看后就说要到省城找咱家诚信。这不,半路上就出事了。”
“谁跟你咱家?”
“是你家诚信。”
“那信呢?”
“在这。”说着,董也牛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信纸,给了贾达理。
贾达理看过信,哈哈一笑,“我儿子啊,好样的。”说罢,又阴沉起脸,“那你刚才为啥不说?”
“我是从你家出去,又去了老整家才知道的。”
“不撒谎?”
“不撒谎。”
贾达理继续看信,手捻着虬髯,瘦长的脸上喜滋滋的。
董也牛看着贾达理的脸色,“这信,还得给我。”
“为啥?”
“我得还老整,这信和报纸是我骗出来让你看的。”
贾达理思考,“也罢。反正我要这也没用。”说着,将信和报纸递给董也牛。
董也牛点点头,接了信,“那咱们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说得倒轻巧……”话到此处,贾达理看看炕上的被窝,又问:“你是不是成心捣乱?”
“不是。不是。”
“不是那你还不快滚?”
董也牛刚退出门外,又站住,“那我的纸条呢?”
贾达理掀开炕席,取出一个印有三面红旗封面的笔记本,从笔记本里取出一张纸,伸出手去,连看也没看董也牛一眼,“给。”
董也牛一出门,把帽子往地上一摔,“这顶愁帽终于甩了。”董也牛高兴,贾达理也高兴。
第二天,贾达理一家就搬回新宅子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