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杏斜真的没有死,那卖烤红薯的就是卜杏斜。但那公路上的死者是谁?死者的衣服怎么和卜杏斜的一样?贾诚信写给卜杏斜的信怎么又在死者的衣兜里?卜杏斜这么多年是怎么生活的?怎么不说方言而说的是普通话?一回到卜杏斜的房间,卜某某就迫不及待地问个不停。
卜杏斜说,她看了贾诚信写的信后,一气之下,就扎进风雪之中。
到了县城,雪越下越大,去省城的汽车停发了。她又去火车站,去省城的火车明天才有。她等不及,在路人地指点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往省城的方向走去。
天渐渐黑下来,卜杏斜忍着饥饿,耐着疲惫,也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岔路口,一个女孩从一条小路上慌慌张张地跑来。卜杏斜问她怎么了?那女孩说她是四川人,被拐卖到这里,要她和一个老男人结婚,她死活不同意,趁天黑逃了出来。
俩人开始结伴而行,卜杏斜不时地安慰她。
气温越来越低,那女孩估计出逃时太着急,上身只穿了一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卜杏斜因为早上要等邮递员,毛衣外面又套了一件花格棉衣。卜杏斜这人,憨厚大方,看见那女孩冻得发抖,就脱下棉衣,披在她的身上。那女孩不穿,卜杏斜非要让她穿。那女孩也许是冻得实在受不了了,就穿在身上。
走着走着,路边有两间废弃的房子,卜杏斜内急,就对那姑娘说在路边等等她,她去房子背后方便一下。大约二十分钟,卜杏斜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房后出来时,却不见了那女孩。
她大声喊叫:“喂,喂。你去哪了?喂,喂……”她没有问她的名字。
没有回音,只有怒吼的狂风夹杂着漫天纷纷飘落的雪花和一望无际的皑皑雪域。
卜杏斜以为那女孩嫌站在那里冻,往前走了,就紧追。可追了很远,也没见那女孩。正当她站着喘气的时候,一辆大卡车驶来,卜杏斜连忙挥手,车在她的身边停下。
卜某某听到此处,什么都明白了。“原来,那女孩在路边等你的时候,一辆汽车驶来,撞死了那女孩。”
卜杏斜说,“应该是这样的。”
卜某某继续分析,“由于天黑雪大,那女孩被撞倒在地后,很快淹没在雪地里。后边的车驶过来后,看不见雪地里有人,又从她身上轧过,一辆,两辆……最后把她的身体轧得面目全非,以至于第二天冰雪融化后,那女孩成了一个肉饼。民警凭棉衣口袋里的信,找到了咱家。我一看衣服和信,认定那就是你。”
卜杏斜拍手,“谁说我爹笨拙?你都能当警察了。”
“那信封怎么在你手里?”
“那天,我拆开信封,先把信封装在裤口袋里,看完信把信纸装在上衣口袋里了。”
人生中,有许多的巧合,也有许多的误解。对此,很多人都有同感。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贾诚信不写信,如果卜杏斜不去省城,如果那女孩不被拐,还有如果那天不下雪,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故事发生。在巧合与误解之中,往往伴随着曲折与坎坷,编织成许许多多的催人泪下耐人寻味的故事。
卜杏斜上了卡车后,显得很是紧张,不时地瞟上那司机几眼。那司机一边开车一边也在卜杏斜不看他的时候瞟上几眼。最开始,俩人都不说话。走了一阵,那司机才问卜杏斜,“下这么大的雪,你去哪里?”
“去省城。”
“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
“走亲戚?”
“不是。”
“那是做啥?”
卜杏斜稍作犹豫,撒谎,“村里过不下去了,寻个活法。”
人在什么情况下撒谎?有心理学家总结了这么五项:一、以谎言吹嘘事实或表达愿望。二、以谎言逃避某些意外所可能造成的责任。三、以谎言来避开痛苦的经验或回忆。四、以谎言掩饰自己的故意违规行为而躲掉惩罚。五、以谎言操纵他人,以达到图谋自己利益等目的。此时此刻,卜杏斜为什么要撒谎,她后来解释说,说那事,就是贾诚信不要她了,她觉得太丢人了。
“愿意当保姆不?”
“不愿意。”卜杏斜斩钉截铁地说。
俩人又没有了言语。车在公路上歪歪扭扭地走,那司机紧盯着路面。卜杏斜看看车外,四周一片漆黑,只有汽车的灯光照在雪地上,发出一道微弱的光亮。此时此刻,卜杏斜进行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野外,雪域茫茫,漆黑一片。即使到了省城,又不知道贾诚信在哪里,自己人生地不熟,吃没吃处,住没住处,要是像那个女孩被拐了怎么办?又被迫与其他男人结婚生活怎么办?过了很长时间,卜杏斜突然冒出一句:“管吃管住不?”
那司机吓了一跳,停顿片刻后回答:“管。”
卜杏斜觉得这个人胆子真小,自己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就把他吓了一跳,尽量把声音变得温和柔软,“那我愿意。”然后,送上笑脸。
“你照顾的是一个老人。”
“什么人都行。”
“工资有什么要求?”
“没有。”
“那每月给你十七块钱,五斤粮票。”
“这么多。你不是骗子吧?”
“不是。”
“骗子都说自己不是骗子。”
车进省城,卜杏斜一直在纠结去还是不去,以至于不知道什么时候雪停了,也没有欣赏路两边的灯光和栉比鳞次的楼房,她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被骗,一旦被骗就得不偿失,那女孩就是例证。再说,通过贾诚信对她突如其来的抛弃,她对男人的信任度大打折扣。想着想着,她的心情变得急躁起来,但又不好发作。
车在一个院子里缓缓停下,卜杏斜突然拿起脚下的一个扳手,照着司机的脑门大喊一声:“不准动,举起手来。”
那司机边看卜杏斜边举手,浑身发抖。
“不准动。要动,我就砸烂你的脑袋。”
“……”司机又看她一眼,想说话又没有说。
“哪里有绳子?告诉我。快。”
“你脚下就有。”
卜杏斜拿了绳子,把司机绑了。司机抬眼问道:“你是……?”话还没有说完,卜杏斜就推了他一把,“少废话。走。”
那司机颤抖着问:“哪里去?”
“到你说的那个老人家去。”
“你不是……?”
“少废话,快走。”
进了一座单元楼,上了二楼,那司机敲门,叫:“爸。”
出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头,瘪瘦瘪瘦,拄着拐杖,右腿没有了小腿和脚。一看儿子被绑着,还有一个姑娘牵着绳子,惊讶,“这是怎么了?”
“路遇。我想让她给你当保姆。”
“那为啥绑你?”
“我怕他是骗子。”卜杏斜快言快语。
老人长出一口气,“人与人之间要互相信任才对。”
老人叫路广平,那司机叫路缘。路广平十八岁就参加了革命,经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后转业到地方工作。不想在七十年代初,路广平因参加过国民党的军队,被送到一个农场学习改造。由于潮湿,路广平患上了关节炎,后恶化成膝关节坏死,没办法,只好截取下肢。前一段时间,落实政策,路广平官复原职,但因身体原因,多半在家休息。
卜杏斜一看这般光景,心生内疚,浑身燥热,红晕顿起。路缘倒是不恼不怒,进一步向父亲解释,“这也对,小心驶得万年船。”
卜杏斜转向路缘,“我冤枉你了。”直到这时,她才仔细地打量路缘,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看就是好后生。只是那眼神有点恍惚,卜杏斜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和自己正视才这样。
就这样,卜杏斜在路家做起了保姆。洗衣、买菜、做饭……路广平还给她报了中央广播电台的函授大学。没事的时候,她就听广播学习。为了适应听广播,路广平还给她报了普通话辅导班,让她学说普通话。有时候,卜杏斜觉得枯燥,不想学。路广平就开导她,给她讲穷人翻身闹革命等许多励志的故事。“不怕苦,一辈子不受苦;怕吃苦,受一辈子苦。”甘从苦来,说的就是这个道理。还送了她六个字:“奋斗改变命运。”最开始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慢慢明白了。
白天,路缘一般不在家,有时候,出车跑长途,一连几天也不回家。路广平除了看报就是听半导体收音机。听到激动处,自个儿“呱唧呱唧”鼓掌,喊:“好!”
卜杏斜一直没有把自己来省城的目的告诉路缘父子,没事的时候,她就到街上闲逛。与其说是逛街,不如说是到有学校的地方找贾诚信。可省城的大学、中专太多了,校园也太大了。几年来,她找了十几所学校,都说没有叫贾诚信的人。但她不死心,就是找的人成老妪,也要找到他。但最近她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人在跟踪她。她想,这个人应该是贾诚信。为什么说应该是贾诚信,卜杏斜有她的道理。如果有人要劫色,自己貌不惊人,又缺乏气质,无色无味,不值一劫。如果有人要劫财,自己身无分文,衣着普通,无财无物,也不值一劫。况且,要劫,早应下手了。那跟踪她的人是为什么呢?卜杏斜思来想去,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贾诚信知道她来到省城,为了观察她的动静,才跟踪了她。
这天,吃过晚饭,天色尚早,卜杏斜出门的时候,怀里揣了一把菜刀。今天要是再发现他,卜杏斜就会一刀结束了他的性命。这样,彼此的恩怨也算扯平。
天色渐暗,景致朦胧。卜杏斜从工业学校出来,十来米远就已经看不清人的面孔。正值盛夏,卜杏斜走在人行道上,路两边是粗壮的槐树和杨树,茂盛的枝叶下,行人寥寥。卜杏斜一回头,一个人影闪在了树后。卜杏斜再走,那个人也走。卜杏斜猛一回头,看见那人戴着一个孙悟空的面具。卜杏斜确信这个人是跟踪自己,她又躲在一棵大树后,那人也闪在了一棵树后。卜杏斜掏出菜刀,猛一折回,大跨几步,冲到那棵树下,照着那个人,使劲甩出菜刀,然后扭身疯狂地跑。等卜杏斜上气不接下气跑回家里时,看到的一幕让她惊呆了。
路缘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路广平正给他用绷带包扎肩膀上的伤口,路缘疼得咧嘴。旁边沙发上就放着那个孙悟空面具和那把菜刀。
卜杏斜倒吸一口冷气,惊呆在那里,一阵害怕,两腿打颤,大吃一惊,原来是他。卜杏斜暗想,这下好了,路家是不能呆了。想到这里,慌张转身,手忙脚乱地开门,欲跑。就在这时,路缘不顾疼痛,腾空而起,三步并作两步,跃到卜杏斜背后,一把抓住卜杏斜的上衣后襟,拽了回来。卜杏斜脸色煞白,知道这持刀砍人是故意伤害,罪责不轻。前几年严打,一个男子用啤酒瓶砸了酒友的胳膊,缝了三针,被判了三年。那次严打,可谓铁面无私。众所周知,就连一些领导家的一个孩子,也没宽大。自己是不是也会被严打判刑?
卜杏斜一看大事不好,想挣脱路缘再跑。但路缘松开手,扑腾一声跪在地下,用火辣辣的眼神看着她,从厚实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杏斜,我爱你。”
卜杏斜以为自己听错了,揉揉耳朵,再看看路缘,两眼疑惑。自己用刀砍了他,他还说“我爱你。”这人是不是疯了?况且,自己是谁?农村来的,没文化,没工作,凭什么他爱我?就在这时,路缘又诚恳地说了句:“真的,我爱你。嫁给我吧!”
这一次,卜杏斜听得千真万确,但她还是有一种被捉弄的感觉,大吼一声:“不可能。”拒绝路缘的同时,又紧急补充一句:“我哦,有人家了。”说罢,返身就跑。
路缘一看卜杏斜要跑,顿时着急,双手一伸,抱住卜杏斜的小腿,使劲往怀里一拉,卜杏斜“砰”的一声摔倒在地,头磕在了门上。顿时间,卜杏斜躺在地上,双目紧闭,额前绽开了一道口子,血洼洼地往外流。
“快说,再后来呢?”卜某某迫不及待地问。
再后来。卜杏斜死活不同意路缘的求爱,要离开路家。路缘因照顾老干部子弟,也调到工商局工作。路家父子无奈,问她出去以后怎么生活?她说她会烤红薯,正好工商局办理首批个体工商《营业执照》,就帮卜杏斜申请办理了“甜蜜蜜烤红薯摊”,还帮她在自行车厂租了房子。
原来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