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乘客量为90名小学生的d型校车如今载着112人呼啸而去。
两只机械狗趴在车座下,王岗沉默地驾驶车辆;阎怀安也不声不响,与蒙晓云并排坐在王岗身后,自顾拆卸无人机并收好;嬴政看着窗外也没有说话。
蒙晓云头一次没吃东西,她的零食全给那位女生了,那女生自己也没舍得吃,把巧克力掰成小块、再把牛肉干撕开,分给看起来最虚弱的人。
人们都在抹眼泪,却没人再敢哭出声,哭出的眼泪、鼻涕直接用手抹,脸上脏兮兮的。
嬴政坐在车门口,光头男挨着他脚边坐在地上,也暗自垂了两滴泪,不过也就两滴泪,便强自止住。
他抽了抽鼻子,回头往车里看了看,张罗道:“行了,哭两下得了,把衣裳匀匀!”
这一声令下,人们纷纷行动,车厢里显得更拥挤了。
到这时,看出人们的想法有变化了:后解救的36名人员明显没有刚才那么不假思索就脱衣服,他们略显犹豫,脱掉外套后并不分给身边裸着的人,而是又脱掉里面的毛衣或是衬衫才交给对方,然后重新穿回外套,还顺带着检查外套里东西是否丢失。
刚才刚被从敌人的车里解救出来时急着脱衣服给别人的利索劲儿全没了。
生死攸关的时候一切外物他们都不在乎,可现在,他们离危险越来越远,可这些外物已经变成他们所剩不多的资本,他们很在乎。
“别整没用的啊,都这份上了,咱们的命都得靠小兄弟几个才能保全!”光头哥甩出这么一句。
话不用说完整,大家也都明白其中之意,不由得把视线全都转向嬴政等几个人。
车里除了穿脱衣物的窸窣声和校车发动机声就再无别的声音。
七十二个从地下室里救出来的人全都没有说话,别说他们连衣服都没有,他们差点连命都没有了,所以他们早把一切交给救了他们的人。
从汽车里救出来的三十六个人中,有几个人嘴巴动了又动,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敢发出声音。
到底还是光头男爱操心,用胳膊拐了下嬴政:“小老弟,咱去哪儿啊?”
人们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嬴政,尤其是那三十六人。
嬴政心情不好,很不想说话。
今天出来是为跟踪参与在医院门口暴乱的军人,没想到竟看到这么多同胞落难。
这才是一个地方,还有多少地方、多少华夏同胞也如此遭遇?又有多少同胞像地下室通道里那些人一样已经成为冰冷的尸体?
看嬴政没回答,光头男也不好再问,却感到光秃秃的后脑勺滚烫,他知道人们又把目光盯住自己了,都希望自己再次提问。
光头男回过头看向众人,发现盯住自己看的,竟都是那三十六人中的人,而从地下室里出来的,全都低下头闭目休息。
他们已经平躺太久,现在哪怕是蜷缩成团挤在角落里都觉得很奢侈,他们并不想去琢磨太多的事。
光头男咳了咳,对那三十六人说道:“那……那啥,听我说啊……”
“有去处的可以下车,”蒙晓云突然开了口:“衣服可以要回去。”
光头男一听,又操心了,赶紧回头看车里人的情况。
蒙晓云的意思很明显,救人是救人,但不打算为他们做更多,除非他们无处可去并服从安排。
医院里的人已经够多了,这一百多号人拉回去,该怎么安排?现在的形势如此恶劣,医院都开始变得不安全,他们没有余力照顾更多的人。
“那……那……”一个中年女人嗫嚅着出了声:“那至少得把我送回家吧?衣服我不要了。”
七十二个地下室救回的人抬眼皮扫了那女人一眼,然后继续闭目养神,眼珠子在眼皮下不停转动,若他们有力气,早就大白眼翻那女人八百遍了——还衣服不要了,你当你是用那点衣服交换自由呢?
三十五个车里救出的人却把目光在那中年女人和蒙晓云之间荡来荡去,带着希望之光。
他们心里想法和那女人一致,正好女人问出他们的心声。
车上出奇的安静。
光头男咽了咽口水,却因很久没有喝过水而让嗓子更觉得冒烟,想劝劝那女人,愣是发不出声音。
“可以送你回原地,”蒙晓云说道:“送回你刚才上车的地方。”
当然不可能送回原地,现在王岗如此开快车,就是为了迅速脱离危险,怎会再回去?谁知道那几辆车是否被定位、星条国的军方已经发现他们的地下室出状况了?
此时回去那是找死。
但蒙晓云的回答就是用凉薄来对付那女人的凉薄——你啥意思?把你救出来错了?带你离开那地方错了?那就送你回去好了,从哪儿带走你就把你送回哪儿去!
你想死没人拦着。
车里暖风开到最大,“七十二名地下室”身上多少都穿了层衣物,可依然齐齐打了个哆嗦。
不是为那句“从哪儿带走你,就把你送回哪儿去”,而是为那女人的“衣服我不要了”。
这是有多凉薄!
你那点儿衣裳能换回你的命吗?
华夏女生脱下毛衣还给那女人,毛衣是那女人的,她俩正好坐在一起。
女生觉得只一层地下室里找到的防护服足够了,穿了那女人的毛衣反而觉得冷:“谢谢你的毛衣。”
“我不要我不要,你穿着吧,我就是想回家。”女人说。
华夏女生是想通过还毛衣这个动作提醒对方:你不要走,外面很危险。
可那中年女人似乎完全没有体会这层意思,也可能人家体会到了,但就是想离开,她说:“请送我回家。”
没人理她。
死一般的寂静。
嬴政面色阴沉。
光头男扶着嬴政的座椅边缘站起身,说实在的,他真不想动弹,身上没力气啊。
但他觉得他有责任说些什么,他总是责任感很强。
“那啥,我说两句哈,”光头男说道,嗓子更干了,声音艰涩:“我叫王伟强,今年刚好四十岁,嗯,不惑之年;
我是松花江畔一高中历史老师,我姑娘是交换生,我来星条国是陪孩子过年来了,我当老师的正好有寒暑假嘛;
我想说什么哪,我是想说啊,谁都有家,有惦记的人,有惦记的事儿,是吧?
但眼下咱们刚从阎王殿门口走了一遭,有多危险大家心里得有点儿数,到现在还没全走出地府呢,就别惦记别的了;
救咱们性命的也不过就是几个孩子,啊,就像我身边这小兄弟儿,看着跟我大侄儿差不多,最多二十出头吧?
那边那丫头看着更小,丫头,高中毕业没哪?”
蒙晓云兜帽罩着脑袋,没接茬——瞧不起谁哪?体型小又不是年纪小。
王伟强接着说道:“啊,我是啥意思呢?
就是吧,孩子们冒死把咱们救出来了,咱再有啥惦记的事儿都先放一放,别给孩子们添麻烦;
咱先跟孩子们走,至少得到安全点儿的地方不是?
其余的事等大家到地方了再一起想办法,咱这么多遇难的人,国家一定营救咱,都别急,好吧?”
嬴政抬头瞧了眼这位东北光头大哥。
王伟强没有穿三十六人的衣裳,而是他上车后就守在嬴政身边,嬴政顺手就把自己的皮毛一体夹克和毛衣都给他了,连牛仔裤和袜子都脱给他穿。
问题是王伟强可以不穿皮毛夹克,但是真没法不穿内裤直接穿牛仔裤,道理嘛,真汉子纯爷们儿都懂,于是嬴政便把穿在里层的秋裤给他了,自己穿牛仔裤。
此刻王伟强上身穿毛衣,下身穿个秋裤,脚下是袜子;左胳膊肘拄在椅背上,右手伸进毛衣里摸着干瘪肚皮。
右腿虚虚打弯、把右脚尖点在左脚左侧,看起来就像乘坐长途火车只买到站票的农民工一样。
说出的话也是朴实,且口音很重,嗯嗯啊啊的,真看不出此人是位高中历史老师。
嬴政面色稍霁。
嬴政觉得光头男说得很好,很实际,然后发现他的呼吸很不平稳,显然虚弱至极,于是站起来与他交换位置:“伟哥,坐下。”
“叫我强哥,我叫王伟强。”王伟强纠正,然后说:“你坐你的,你们没少费力气,得好好歇歇,我累了就坐地上,一样的”。
嬴政:“知道了,坐吧,伟哥。”
王伟强无语,嬴政直接把他按在座位上。
嬴政既然站起来了,就打算说点让所有人认清现实的话,可不等他开口,刚才那位提出要求送自己回家的中年女人说了句:“你咋就能保证他们会带我们去安全的地方?他们是什么人你知道?”
声音不大不小,却够全车人都清楚听见,车里实在太安静了。
那女人旁边一个男人也说道:“谁知道是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