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斯伸手叫来一辆黄包车。黄包车的座椅很宽大,可以乘坐两个人。他坐下以后,拍拍身边空位置,招呼烂脚炳根上车。
“咱们坐车去。这样快一些。”
烂脚炳根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少老板。我可不敢跟你坐一起。我跟在后面跑就好了。”
李伯斯嘴角划过一丝笑意,伸手又叫来一辆黄包车。
“你坐这辆车吧。一会儿还要帮我做事情呢。跑路成什么话?别啰嗦了。快上车。”
“是。少老板。”烂脚炳根应诺一声。受宠若惊地上了黄包车。
李伯斯吩咐两个拉车的车夫:“去咸瓜街悦来客栈。快!”
两个车夫架起车来,飞奔而去。
烂脚炳根打出娘胎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坐黄包车。他从小练武,身上有些轻功。以前去哪里全靠两条腿,光脚板踏在租界的石板路上,****,是魔鬼的步伐,跑得也不慢。
现在坐在黄包车上,双脚离地,感觉没着没落的,仿佛一棵树被连根拔起,失去了根基,空淘淘的不踏实。黄包车的两个大轱辘碾过石板路,遇到石子就会颠簸一下,晃晃悠悠的仿佛浪里的小舟,让他胃里不舒服几乎要呕吐。
丢他娘的。烂脚炳根心里骂道。坐车哪有光脚板跑路舒坦?****,是魔鬼的步伐。坐车软绵绵的有劲使不上。还要老天保佑车夫拉车稳当别走错路。若是他瞎么乎眼把车拉进河里,那也没辙。有钱人真是吃饱了撑的。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真不晓得他们是怎么想的。
然而,坐了一会儿之后,感觉便不同了。
烂脚炳根高高坐在车上,只见路边的行人似乎突然矮了许多。一个个呼哧带喘走得捂脖子汗流,被黄包车超越,眨眼甩在后面。
微风袭来,吹佛他的刀条脸,让脸上被门挤过的歪鼻子斜眼似乎变正了一些。烂脚炳根终于咋么出一些滋味来了,那就是:高人一等。
嗯。没错。高人一等。想明白这点之后,他立刻感觉不一样了。黄包车不再颠簸,反而有一种腾云驾雾的逍遥。路上的贩夫走卒行色匆匆犹如蝼蚁,而自己坐在车上仿佛把他们压在了脚下。
怪不得有钱人愿意花钱买罪受坐车呢。原来高人一等比什么都舒坦。
烂脚炳根向前探了探身体,想看看前车的李伯斯。怎奈黄包车座子太高,李伯斯的身体太小,根本看不见。
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感受到他的强大。
他尽管还是个孩子,但只用几句话,一辆黄包车,就像变戏法似地,几乎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那个天天捧着别人的臭脚丫,用剃刀削死皮挖鸡眼的,小瘪三烂脚炳根,而是坐在黄包车上的人上人。
握草!我今日算是额头碰天花板,遇到贵人了。跟着他肯定能发财。
烂脚炳根正胡思乱想呢,黄包车已经来到咸瓜街上悦来客栈,嘎地一声停下来。
李伯斯跳下黄包车,付了车钱。
然后派头十足地对烂脚炳根说:“前面带路。”
“是。少老板。”
烂脚炳根点头哈腰地带着李伯斯走进悦来客栈。
他们上二楼,来到两个死羊眼客人的房间,敲门进去。
这两个客人昨晚上修完脚,今日脚底板感觉软塌塌的,懒得动弹,正躺在床上歇着呢。
“二位,老丹尼尔古董行的少老板我给你们请来了。你们有啥宝贝古董跟他谈吧。”烂脚炳根把李伯斯介绍给两个死羊眼客人。
二人闻言,立刻从床上坐起来。手搭在额头上,犹如撑开一把伞,遮挡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努力将死羊眼睁开一条小缝,仿佛眺望树梢上的一只鸟似的,看李伯斯。
只见烂脚炳根陪着个孩子站在门口。那孩子头发黄黄的,是个洋人混血儿,一身洋装,皮鞋锃亮,颇有些文明世界绅士派头。
可是再有派头,他毕竟是个孩子啊!
“我们是宝鸡来的古董商。亲哥俩。我是哥哥丘家藤。他是弟弟丘家瓜。”丘家藤鼓着腮帮子说道,“我们手里有大货。要见你们古董行洋人老板。”
烂脚炳根听两个死羊眼坚持要见洋人老板才肯出货,搞得自己在李伯斯面前灰头土脸的,很丢面子,忍不住骂道:
“我说你们两个阿土生怎么回事?真是乡下脑壳没见过世面。这里是上海租界,懂不懂?告诉你们,古董行的大事小情都是少老板做主。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忙着哩。我好不容易才请他屈尊过来的。你们两个别蘑菇了,快把东西拿出来。”
丘家哥俩直着脖子,一根筋似的坚持道:“说好的。我们要见洋人老板。叫什么老蛋泥耳朵,秃脑门的。非要见他才能看。”
李伯斯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悄悄用绿眼睛仔细打量死羊眼。见这哥俩果然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长得像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高个头,身体很壮实,胳膊很长。一对方脑壳,见棱见角的,浑如两张麻将牌。他们看自己时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很怕光的样子,正如传说中的盗墓贼。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不到自己运气这么好,说曹操曹操到,盗墓贼自己找上门来了。
所以李伯斯对他们很客气,耐心地解释道:
“二位,我是洋人老板老丹尼尔的儿子,小丹尼尔。古董行的少老板。你们把货先拿给我看看。想见我父亲,先要过我这关才行。”
丘家哥俩听李伯斯说话语速不慌不忙,语气和蔼,透着沉稳老练。被他的威严镇住了。连忙滚下地,向他躬身施礼,毕恭毕敬地说道:
“少老板!请上座。我们马上把东西拿出来请你过目。”
“嗯。你们这样才像个话。”烂脚炳根哼了一声。拉把椅子过来,请李伯斯坐在上面。
丘家藤和丘家瓜转过身,弯腰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烂被窝卷来。翻腾了一阵,从里面掏出一个靛蓝印花布包袱来。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了,露出一个物件。双手捧着递给李伯斯。
烂脚炳根本来还以为是什么宝贝呢。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脏兮兮的玻璃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嚷嚷道:
“哎呦喂!你们两个乡下脑壳什么情况?拿个玻璃杯蒙谁啊?这里是洋人租界,这样的玻璃杯有的是。算什么古董?”
李伯斯没有搭理烂脚炳根,而是小心翼翼地接过玻璃杯。睁大绿眼睛仔细看了看。然后递还给丘家哥俩。
“波斯琉璃杯。这是唐朝时候,西亚波斯进贡给大唐皇帝的琉璃杯。据说专门用来敬拜佛指舍利的。我听说有从法门寺佛塔墓葬出来的货。你们这货是从哪里出来的?”
丘家哥俩闻言大惊,失口说道:
“少老板独具慧眼。了不起!正是波斯琉璃杯。只不过,我们的杯子不是出自法门寺,而是贺兰山拜寺口双塔墓葬来的。”
握草!这破玻璃杯原来这么厉害!烂脚炳根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语了。
李伯斯对丘家哥俩说道:
“不管是法门寺佛塔出来的,还是贺兰山拜寺口双塔出来的,也差不多。我跟你们讲,这样的波斯琉璃杯在欧洲并不稀罕。你跟洋人说敬拜佛指舍利用的,他们又搞不懂。所以卖不出大价钱。光凭这个波斯琉璃杯,我不能带你们见我父亲。”
丘家哥俩把死羊眼张开一道缝,互相使个眼色。
丘家藤说道:“**,去拿大货出来给少老板看。”
丘家瓜答应一声。回身去床底下,在烂被窝卷里又拿出一个靛蓝印花布包袱来。还是里三层外三层。打开了,露出来一个带棱的葫芦状瓷瓶。双手捧着递给李伯斯。
李伯斯摆摆手,并不接瓷瓶,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也是唐朝的物件,叫做秘色瓷八棱净瓶。我不用看了。这种秘色瓷分青釉和黄釉两种,极其稀有。据说只是唐朝皇宫里使用。虽然是古董宝贝,但是识货的人少之又少。洋人更不用说了。要论瓷器,洋人只懂得青花瓷,别的一概不认。所以这个也卖不出大钱。”
丘家哥俩听李伯斯随口便说了这么一套,字字玑珠,直惊得目瞪口呆。
“少老板!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然连这个物件都认得!简直天人下凡。”
李伯斯微微一笑,说道:
“我不是天人下凡。我是金丝法王转世。”
这句话仿佛晴天霹雳,把丘家哥俩惊得面如土色,立刻双膝跪倒,匍匐在地给李伯斯磕头,口口声声说道:
“拜见金丝法王!”
丘家藤跪在地上,伸手往裤裆里摸啊摸,掏出一个靛蓝印花布包袱来,双手递给李伯斯,
“金丝法王,请你看看这个。”
李伯斯接过去,拿在手里,学着丘家哥俩的样子,里三层外三层,把小包袱打开,露出两样物件,瞪起绿眼睛,定睛一看。
这一看不要紧,直惊得他魂飞天外,失口叫了声:
“噢买疙瘩!竟然是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