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碰了林家班的软钉子之后,李伯斯暗自改了主意。
他认为,跟在林树仁屁股后面转纯粹瞎耽误工夫,即便真的有盗墓贼眼线找上门来,也会被他挡出去,自己根本见不着。要想改变局面,只有一个办法,干脆自己站在门口当门童。
这个灵感来自于日不落酒吧。人家门口就有门童。穿一身红制服,胸前缀着两百个金纽扣,戴一顶砂锅形状的高帽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迎来送往每一位客人。无论谁来了,都要先过他这一关。
嗯哼!第一道手。
嗯哼!一不做二不休。就从门童做起。
李伯斯主意已定。改天去古董行,不进去店里,跟谁也没商量,自作主张,立在门口做起了门童。
老丹尼尔见状,当即猜出李伯斯小脑袋瓜里面想的什么。
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朝李伯斯竖起了大拇指,表示赞赏。然后自己大摇大摆进店里,继续研究他的鼻烟壶内画。
他心里暗喜道:我老丹尼尔慧眼识珠。没有看错人。这小子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啥也别说了。等着瞧好吧。
林树仁看见李伯斯站在门口当门童。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连忙凑上前去,满脸堆笑着说道:
“少老板!你站在门口风吹日晒的,何苦来呢?如果你认为需要个门童,我帮你找个缠红包头的阿三哥不就行啦?哪用得着你少老板亲自站门口呢?”
李伯斯心里暗忖,你少跟我来甜言蜜语的套路,小爷再不吃你这一套了。
他挥挥手,说道:“老林,你让开点,挡着我看风景了。我在店里面憋闷得慌。外面有热闹看。你别管我了。进去忙你的吧。”
林树仁无奈,只得怏怏地进去了。
真是无巧不成书。李伯斯刚站了没多久,便有个人找上门来。
那人高个子。穿一身半旧的短打,戴一顶破了边的草帽。推着个独轮车。车上装着两大包鼓鼓囊囊的货物,不晓得啥东西。
他推车在马路上走着,冷不防扭头看见李伯斯。“啊呀”大叫了一声。撇下车。三步两步跑过来。一把抱住李伯斯。
“伯斯!你让我找的好苦啊!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你了。”
竟然是他的哥哥李高斯。
“你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出门。我连着找你好些日子。大街小巷都找遍了。走了一脚血泡。哪里也找不到你的人影。还以为你掉进黄浦江淹死了呢。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到底咋回事?你怎么在这里?快跟我回家去。”
李伯斯好不容易才从哥哥的怀抱里挣脱出来,拽了拽被他弄皱的洋装,涨红着脸说道:
“你这人瞎咋呼啥?我又不认识你。”
“你不认识我?我是你哥哥啊!”李高斯急得直跺脚,“到底谁干的?给你吃啥药了?把你弄成这样子?”
李伯斯生怕店里的人听见,招招手,带着李高斯走远了几步,来到马路边一棵法国梧桐树下站定。
“哥哥,你说话小声点,行不行?听好了。我这是最后叫你一声哥哥啊!没人给我吃药。是我自己决定离家出走的。再不想过苦日子了。我现在是布费乌先生的干儿子,在老丹尼尔古董行做少老板,跟着他以后发大财。咱们从此一刀两断。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不要再来烦我。”
“发大财?!我看你有大灾了!”李高斯瞪大眼睛说道,“老丹尼尔古董行什么玩意儿?我又不是不晓得。咱们的祖父,还有父亲,都因为招惹老丹尼尔古董行,触了霉头,最后死翘翘了。你忘啦?”
“嘁。你别说拧了好不好?明明是祖父把两箱古董宝贝卖给老丹尼尔古董行,发了大财,后来当了军火大亨。”
“胡扯。如果不发财他就不会死翘翘。大财就是大灾。懂不懂?”
“嘁。什么大财就是大灾?都是你们穷人编出来的鬼话。自欺欺人。我再跟你说一遍。咱们从此谁也不认识谁。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你不要再来找我。咱们撇清没关系了。”
“你说甚么屁话?娘为你哭瞎了眼睛。你不去看看她吗?”
李伯斯哼了一声,咬了咬牙,说道:
“我告诉你,傻大个子,我根本不认识你。你瞧瞧我身上穿的是什么?再瞧瞧你自己穿的是什么?穷鬼!跑来跟我攀亲戚?你再胡搅蛮缠,我喊巡捕过来撵你走。你信不信?”
李伯斯说完,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进去古董行了。
李高斯犹如被人兜头浇了冷水,浑身上下透心凉。呆了半晌,方才缓过神来。他狠狠地啐了一口,一跺脚,推着独轮车回拱辰寿衣铺去了。
李伯斯心想真是他娘的触霉头。头一天做门童就把穷鬼哥哥招来了。险些坏了好事。虽然好歹把他打发掉了,但是这份惊吓可不小。再不敢站门外当门童了,躲在店铺里缩头缩脑地混了一日。
一连几天,他都是提心吊胆,在门口站一会儿就往店里钻,生怕哥哥或者他娘找上门来,惶惶不可终日,。
总算风平浪静。什么都没有发生。哥哥再没来过。他娘也没出现过。
李伯斯松了一口气。索性把什么娘啊哥哥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踏踏实实地过起了六亲不认的幸福生活。
他不再担心,打起精神来,每日站在门口当门童,瞪大眼睛,守株待兔。
正如哲学家李奶奶常说的那样,功夫不负有心人。兔子还真被他等来了。
话说这日,李伯斯在门口站了好久,腿肚子都站酸了,正想回去店里喝杯茶休息一下,刚转过身去,却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伯斯少爷?”
他连忙转回身,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马路边法国梧桐树下,立着一个人,正在向他招手。
这人咋回事?
其实李伯斯刚才就看见他了。立在树底下好半天了。还以为他是在等什么人呢。没想到竟然是来找我的。
找我干嘛不过来说话?躲在树底下算怎么回事?
李伯斯纳闷,于是便向那人走了过去。
等离得近了,看清楚那人个子不高,精瘦,一张刀条脸,像是被门挤过一样,眼睛鼻子嘴都是斜的。正是咸瓜街上悦来客栈盆汤的修脚师傅,名叫烂脚炳根。
李伯斯认得烂脚炳根。心想今日触霉头。咋又冒出个穷鬼找上门来?他当即把小脸一板,冷冷地问:
“是你喊我吗?有啥事体?”
“是我喊你。伯斯少爷!那什么,我是烂脚炳根啊!你不认识我啦?”
李伯斯摇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烂脚炳根。”
“哎呦喂!伯斯少爷。那什么,悦来客栈修脚的师傅,烂脚炳根。你怎么会不认识我了呢?那什么,我有大事找你。”
“你有啥事体就快点说吧。”
烂脚炳根向前挪了一步,离李伯斯近些,说道:
“伯斯少爷,我们客栈有两个死羊眼的客人,说是宝鸡来的,受不了南方的湿气。本来脚底板的死皮比铁皮还硬,到上海以后变得发霉一样软塌塌的,走路直掉渣,还磨出来几个大血泡,钻心的疼。于是便找我修脚……”
“就这破事?烂脚炳根,我可没工夫跟你扯闲篇。”
李伯斯不耐烦,扭头就走,却被烂脚炳根一把拉住。
“你别着急啊!伯斯少爷。我还没说完呢。那什么,这两个死羊眼客人修脚的时候,跟我打听老丹尼尔古董行来着。他们问我,有谁认识古董行的洋人老板,帮忙引荐一下。
我立刻想起来,听人说过在老丹尼尔古董行门口见过你。还有一回,听你哥哥李高斯也说过,好像你在门口当门童什么的。所以我就马上跑过来找你。
等来了以后,见了你我又不敢认。好家伙!你穿得太阔气了,太有派头了。伯斯少爷,到底咋回事?你在古董行干啥呢?”
李伯斯哼了一声,答道:
“告诉你,老丹尼尔古董行的洋人老板是我爹。我是他儿子李伯斯小丹尼尔,古董行的少老板。哪来的什么哥哥李高斯?勿要乱讲。烂脚炳根,你别扯那么多片汤话了。快说吧。客人找古董行干啥?”
“那什么,少老板。是这么回事。那两个死羊眼的客人说,他们手里好像有什么古董,不愿意卖给那个姓林的,担心他杀价。想直接卖给洋人老板。这么着,我就跑来找你碰运气了。”
死羊眼?莫非?
李伯斯浑身一激灵,问道:“什么死羊眼的客人?啥意思?”
“哎呦喂。那哥俩跟人说话不睁眼,老眯缝着,好像很怕光似的。所以我叫他们死羊眼,因为从来都睁不开。”
李伯斯仿佛胸脯挨了一锤,砰地一声,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
死羊眼十有八九是盗墓贼!
他咽口吐沫,问道:“他们有什么古董?”
“我只是听他们说有古董。到底是啥古董我没见着。伯斯少爷,既然你是少老板,那我带你过去见他们,直接谈买卖如何?不过,我好歹算是个中间人,若是你们的买卖做成了,有没有赏钱给我?”
“有!你放心。大大有赏!”
李伯斯像个大人物似的,语气威严地对烂脚炳根说道,
“你马上带我去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