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雷,在冰冷静寂的夜里炸响。
陈远根冲到大街上,边跑边喊。
顿时,红柳滩炸了营一样。
方志孝猛一下站起来,枪已经拿在手里。
“爹,我先去街上看看。”方志孝说着跑出门去。
陈远根在大街上,一边跑,一边喊,庄东头跑到庄西头,又从庄西头喊着跑回庄东头。
陈俊明喘着粗气跑进村里,他一步闯进屋里,屋里媳妇翠荣正在着急要跑,见他进屋,立时见了救星一般。
“还不快跑,磨蹭啥呢!”陈俊明说着,抄起家里一面破锣,跑出家门。
咣!咣!咣!锣声一响,大街上更乱。
村里人先后被喊声和锣声惊醒,手忙脚乱,穿衣下炕,破门而出。正准备大街上看个究竟,村头一声枪响,敌人进村了。
枪声响,庄里男女老少乱跑乱撞。枪声一响,方志孝确信敌人进庄了。他返身跑回家里,方明奎正和志孝娘扶着他家老爷子要出门。
“爹,敌人是从庄东头进的,您快带爷爷和娘往庄西庄稼地里跑,再绕远点,钻进苇子地,就安全了。”
“你去哪儿,不和我们一块跑?”
“这些人来的太突然,来了多少人也不清楚,不知得有多少人被堵在庄里……”
“堵在庄里的人能有个好吗,不知又得多少条人命呢!”方明奎急得跺脚。
“我年轻,跑得快,手里有枪,我去外面,帮帮那些脚步慢的庄乡爷们儿。”方志孝说着,再次跑出门去。
“快去吧,能帮一个算一个!自家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知道了!”方志孝应声,人已跑远了。
略一清醒,方明奎才想起来,刚刚对儿子的一番嘱咐算是白费了口舌。儿子不往心里记也就罢了,就是他自己,在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时,先就忘了自家性命有没有凶险。
敌人进庄,在街上放枪,惊慌失措的人们四散奔逃,向着庄外庄稼地里乱跑。兵荒马乱的年头,人们为了躲避灾难,秋天收完庄稼,庄稼棵子还留在地里立着,就为着敌人来了,好躲进地里藏着。
方志孝看见一伙人拥拥挤挤被堵在街口,他在暗处向着敌人的来处开了一枪,他怕惹怒敌人枪杀百姓,这回他听爹的话,真没敢向着敌人堆里打。
枪声响了,敌人乱了。今日奔袭红柳滩,他们是冲着方家来的,领头的是土匪头子刘大麻子。他们就是探明,这一带近日没地方武装活动,更没有部队驻扎,方家人低调,只想悄悄给小儿子办喜事。很显然事情出了差错,他们没进庄,庄里就先有了动静,动静越来越大。枪声一响,土匪人更乱,以为中了埋伏。土匪开始躲,有的东张西望,寻找开枪的人。
这一乱,给庄里人创造了机会,人们趁乱快逃。土匪醒过神来,想追,方志孝又一枪打过来。土匪顾不得去追老百姓,向着开枪的地方围过来。
方志孝打一枪,跑一个地方,向着庄南庄稼地里,边打边跑。
刘大麻子很兴奋,抓**当然比抓老百姓重要,这开枪的不是方家人,也是方家招来的人,听枪声,人数不多,可以放心去追,若真抓了,杀了,这次行动就是大胜利。若刚好这人就是方家老三,这回抓了,杀了,也就了他一桩心愿。
刘大麻子在大北洼里为匪多年,他不是当地人,属于移民过来的土匪,后来在这儿扎下根,见这大北洼里地多,粮多,人又憨厚,也好欺负,就偷偷把老家的几个知己亲朋招来这儿安家落户。他做的很秘密,除去家人和他的亲朋知己外,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这算他聪明,但他最不该的是做匪抢劫,杀人害命,明目张胆的在大北洼地里干起了绑票劫财的营生。恶事做的多了,刘大麻子自家也心虚,走到哪儿,都把自家两个儿子带在身边,不是图儿子替他出力,为的是怕有人找他报仇。只有把儿子放在自家眼前能瞅见的地方,他才放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后来,方家**方志义带人在这一带剿匪,把刘大麻子一伙人围在他一个亲戚家屋里,刘大麻子被几个土匪护着逃了出来,两个儿子被乱枪打死。刘大麻子五十多岁了,儿子已死,他就真正绝了后,一辈子打打杀杀,手里银子钱有了,儿子没了,积下银钱,留给谁家去花。刘大麻子疯了,发誓道:“方志义,你杀我两个儿子,我杀你全家,只要我有一口气,方家老少,根芽不留,赶尽杀绝。儿子死了,手下土匪也被方志义他们打的没剩下几个,要报仇,势单力薄,刘大麻子一跺脚,干脆就投了还乡团组织起来的一股地方势力。一群乌合之众,各色人物,凑在一起,称兄道弟,细说起来,与方志义有仇的不少。这些人在刘大麻子一个知己帮助下,重金收买一个当兵的,抓了方志义一家三口,把他们枪杀在苇子湖。方志义一死,刘大麻子松了口气,再想,方家还有个老三,听说那也是个有出息的孩子,我杀他二哥一家,这仇他早晚要报,要想无事,先杀了方家老三。刘大麻子为匪多年,眼线不少,方家老三要娶媳妇的事,很及时的传到他耳朵里,于是,就有了今夜的这次奔袭。
方志孝边打边跑,他腿脚利索,一会儿工夫,就钻进庄稼地不见了。开枪的人没了踪影,老百姓早不见了一个人,刘大麻子气的心里直冒火,咬牙切齿:“从方家开始。放火,烧!抢!”
陈远根他们一走,轿夫放下轿子在苇子湖歇了半天。后来眼看时辰不早了,心里着急方家的事,他们一合计,不能这么干等着,于是又抬起轿子磨蹭着往前走。离红柳滩不远了,突然间村子那边一团红光闪现,紧接着,又一处,又一处。轿夫心惊,知道庄里出了大事,他们进不得村去,不得已只得又停下,待在苇子地里。
轿子里的杨秀,心里猫抓一样,她悄悄扒着轿帘往外看,也看见了红柳滩方向的大火。她知道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便对轿夫说:“几位大叔,反正走不得,咱就耐心在这苇子湖待着,等村里平安无事了,我婆家人定准过来找咱。”
轿外刘四心急,没好气地说:“你今日出嫁,把耳朵留在娘家没带过来,明明前边遇见大事了,还说是一阵风吹的苇子湖里小鸟乱飞呢。”
“大叔别生气,您抬过若干个新媳妇吧,有谁家新媳妇抬到半路放下歇歇再走的,今日出嫁,是俺一辈子的大事,别怨俺不肯将就,俺也怕今日出嫁路上犯了忌讳,让俺一辈子日子过不消停。”
杨秀这么说,轿夫们气就消了。一辈子的大喜事,若是犯了忌讳,让她一辈子活着别扭。这么想,几个轿夫抬着轿子原地转圈,不好意思再放下。
这时几个轿夫不是累,是心里急,算着时辰出来接新媳妇,原本好意,想着帮陈家一个忙,这下麻烦大了,半路闯出土匪,往前不敢走,退后更不行,错过了时辰,方家那儿咋交待,人家早交了脚钱,今日就是天上下刀子,地下跑老虎,也得把人家媳妇给抬回来才行。越想越急,腊月天,冷风刺骨,把个刘四连累带急,燥的后背上出了汗。
“轿头,咱磨蹭着往前走吧,在这儿待的时候长了,误了方家那事,咱还咋吃这碗饭。”一个轿夫说。
“我不想往前走吗,我比你们还急,再急也不能不要命,没看见庄里着火吗。”刘四说话带着气。
“那咱也走到庄头上看看吧,总躲在这儿,算咋回事。”轿夫说。
“待在苇子地里咱能藏的严实,若是跑到庄头露天地里,遇见坏人追过来,咱跑的了吗,再说,没有陈远根来接,咱进庄把新媳妇抬哪儿去?”刘四犯难。
“你不知道陈家住哪儿?”
“知道红柳滩有陈好这么个人,不知道他家屋门朝哪儿开。”
“若是今日陈远根不来接,咱把轿里这新媳妇抬哪儿去?总不能再给杨大胡子送回去吧。”一个轿夫说。
“不送回去,也不能总这么抬着,这得抬到啥时候,抬到过年吃饺子的时候也没人来接,咱不冻死,也得饿死。”另一轿夫说。
“走吧,走吧,横竖是个死,咱还是磨蹭着进庄里烤烤火,我可不想冻死在这苇子湖给陈家这新媳妇做了陪送嫁妆。”碎嘴的轿夫说。
轿夫们累的心焦心烦,一边说着闲话、气话,一边慢腾腾往前走,走五步,退三步,踩着厚厚的苇子草,在苇子湖里乱转。
轿里的杨秀听着轿夫们的牢骚,越听越急,越窝囊。自家几辈子伤天害理,修下这辈子出嫁,遇见这些糟心事。从娘家门口上了婆家来的轿子,一路走下来,她不招谁,不惹谁,就因为婆家庄里去了土匪,所有的麻烦,所有的怨言,就都落到她杨秀头上。杨秀还是忍住了,她不能惹轿夫生气,她是新媳妇,她不能任性。
几个轿夫抬着杨秀在苇子地里乱转,走走,停停。红柳滩上空浓烟大火。
天亮了,日出了,火势不减。轿夫再一次把轿子停在苇子草上。
此时,陈远根正疯了似的在苇子地里乱转,找他还没娶到家的新媳妇。
陈远根,杨秀,轿夫,都在苇子湖草缝里转。轿夫早在黑夜里走迷了路,他们走的不是去红柳滩的那条路,他们只是踏着苇子湖深深的枯草向着着火的那个方向走,路走偏了,但方向不错,因为远处通红的大火引着。
找不见杨秀,陈远根急的心里像着火,他怕这伙人不管不顾,一头撞进庄里去。今日这伙土匪格外有耐心,天近晌午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庄里一边放火,一边寻摸些他们看着有用的值钱的或不值钱的东西。既然是冲着方家办喜事来的,不等过了午时好时辰,他们不肯走,抓不住方家老三,也要彻底把他家的喜事搅黄了。
太阳越升越高,苇子缝里看出去,红柳滩依然浓烟滚滚。轿夫们明白,今日方家的婚事算是彻底黄了,就算眼下立马回去,也来不及给方家抬媳妇,既然这样,认打认罚都行,他们也不用再着急忙慌往回赶了。只管把眼下轿子里这一位小心送到陈好家,今年腊八,他们也算没白过。眼看着快要晌午,陈远根,陈俊明谁都不来迎他们,庄里到底发生了多大的事,他们娶到半道上的媳妇不要了。
“轿头,大闺女出嫁,可没有过了午时不下轿的,要不,咱还是硬着头皮向前走吧。”
“陈远根不来接,咱们这么闯进去,遇着土匪咋办?”
“别指望陈远根,陈家媒人来接,要来早就该来了,我猜他们不是被土匪抓了,就是被土匪杀了。要不,娶到半道的媳妇,没有不要的道理。”碎嘴子坐在苇子草上不急不燥说怪话。
“兄弟几个也别急,反正今日方家的事也误了,土匪作乱,也不能全怪咱。要急就是轿里这一位,土匪不走,婆家没人来接,新媳妇咱送不进庄里,这事咋办?”几个轿夫,多少年干这营生,头一回遇见这么难办的事,一个老实的轿夫为这事发愁。
“这事怪不得咱,又不是咱兄弟几个腿脚慢,误了他家好时辰,他若有气,找土匪说理去。”刘四大声说,这话他是说给杨秀听的。
“怨,谁怨谁咱得弄明白,别人家娶媳妇嫁闺女,有遇着刮风下雨打雷的,他们家倒好,偏遇见土匪进庄里杀人放火,他们自家人把新媳妇舍下不管不问,咱给他抬着在这苇子湖里转了半天一宿,累的腿肚子转筋,饿的肚子打鼓,干的舌头根子发麻,咱这份辛苦找谁家说去。”又是碎嘴子。
“土匪再不走,我看咱们只好把新媳妇送回她娘家去,不是咱不懂规矩,婆家没人接,咱不能把人家闺女放在这苇子湖里不管吧?”老实轿夫还是愁着新媳妇送不下。
杨秀沉不住气了:“叔,气话也没有这么说的,俺今日坐您轿子,是出娘家门,嫁到婆家去做新媳妇的,俺没进婆家门,没个错处,您几位不能做主,就把俺半路退回娘家,真这么做,往后说起来,万辈子让人笑话,俺一个闺女家,担不起这名声,您若真想这么做,不如叔几个在这儿把俺杀了,埋了,您几位也图个省心,俺也死个干净。”
“闺女,婆家门咱进不去,娘家你又不回去,这不是存心难为俺吗?”碎嘴子隔着轿帘说给杨秀。
“不能进庄咱就在这里等着,不信土匪在红柳滩安家落户住一辈子,真要把俺送回娘家,知道的说是遇见土匪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俺有啥错处,婆家嫌弃不让进门,这主意连想也别想,今日早晚,您几位大叔也得受累把俺送到婆家门上。”
“你可真是坐着说话不腰疼,俺抬着你,又累又饿,在这苇子湖里耗着,土匪到底啥时候能走,他们若是在这儿过夜咋办?他们若是在这儿过年咋办?”
“您放心,他们不能在红柳滩过夜,更不会在这儿过年,咱等到半夜,过了腊八,他们不走,我自家走,去娘家,去婆家,我自家做个主张,这时还早,这等时辰下轿的新媳妇不着急,您急什么。”其实今日最急的是杨秀。今日出嫁,半路遇见这档子事,陈远根跑了,媒人也跑了,几个轿夫抬着她,躲躲闪闪,走走停停,不断拿些话敲打她。又不是自家招来的土匪,今日她哪儿就有错处?
“年年腊八好日子,今年这是咋了,谁家闺女命硬,冲撞了喜神,喜神不给她面子。”碎嘴子又冷又饿,从心里不待见轿子里的新媳妇。
“叔,俺知道几位受累了,等俺进了婆家门,让俺公公多给几位加一份脚钱,不能白让您这么受累。”
刘四忽然就笑了:“闺女,亏你还会说句好话哄俺,你敢这么说,是不知道婆家日子过的啥样,实话告诉你,今日夜里抬你,俺开水没喝他陈家一口,大子没拿他陈家一个,俺可是白白给他陈家帮忙。”
一听这话,轿子里的杨秀觉着自家脸上发烧,原本以为人家今日拿了婆家的轿钱,就说抬她走这夜黑草深的苇子湖,至于半路出了这事,那也是巧赶巧遇上的,他们这抬轿的和坐轿的都没有错处,却不想自家一句话,引出来这尴尬事。杨秀是个心里宽敞的人,事明白了,情归情,义归义,今日自家是新媳妇,要还这轿夫的人情,那也是日后的事,无论如何他们今日也得把这帮忙的事继续做下去,理是这么个理,话可不能这么说。
沉了片刻,杨秀对着轿外说:“叔,若真是这么个事,可真叫俺无地自容了,这不羞煞人吗。他陈家没钱,娶儿媳妇连顶轿子也雇不起,还亏您仗义,帮他这大忙。您再仗义,也就帮他这一回,把俺抬过去,给他儿子做媳妇,这一辈子的穷日子俺咋过下去。几位大叔仗义,这不坑了俺吗,不如咱在这儿好聚好散,您忙您的,我找路自家回娘家去。”
刘四一听这话急了:“闺女,你若走了,回头陈家找俺要人咋办,这不砸俺饭碗吗?”
“都像他爷们儿这样,要这饭碗啥用,今日这不白吃苦受累吗,咱不说这土匪是他爷们儿招来的,可这冰天雪地,您担惊害怕,累的腿肚子转筋,天都晌午了,热水都没喝上一口,俺心里愧得慌,几位叔仗义,俺跟着他爷们儿丢不起这人。今日在这儿咱散了,各走各的,他陈家儿子打一辈子光棍活该,横竖他怨不着咱不是。”杨秀嘴里这么说着,她人坐在轿里却没有动。
“闺女,话不能这么说,谁家穷也不定就穷一辈子,俺是看远根这孩子老实忠厚,为人实诚才帮他这忙。你这么精明的闺女,嫁过去跟着远根,俩人过一辈子好日子,若不为这个,俺哥儿几个也不出这憨力气,讨这份麻烦。”刘四劝杨秀,也是安慰几位轿夫。
杨秀等的就是这话:“叔,您这么说才算是有眼光的大好人呢,今日您几位帮了俺,明日俺日子过好了,永忘不了您今日的情份。进了他陈家,俺不敢说能过成财主,若是全家无病无灾,过个衣食有着落也不算俺今日说大话,真有这好日子,年年腊月初八,请几位叔俺家里喝酒吃肉。”
“闺女说这话可心眼子多呢,年年腊八好日子,俺这穷轿夫,就指望这好日子里挣几个钱过年花销,谁有那闲工夫你家里喝酒吃肉去。”碎嘴子这么说,轿夫和轿里的杨秀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