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家门口时,陈远根心里忽然一动,陪他去!对,我和媳妇陪他去。心里冒出这主意,陈远根很激动。他快步走到门口,伸手要推门时,才想起来刚才在家,媳妇和爹正吵的热火朝天,他把脸贴在破门板上听听,屋里没有动静,轻轻推开屋门,外间炕上,柳树和爹睡着了。陈远根放轻脚步,悄悄摸进里间屋,里间屋里黑着,杨秀坐在炕上黑影里等他。
陈远根抬腿上炕,黑影里先去揪被子。不防备被杨秀用力一脚踹下炕去。
“你说的不盖新被子!”杨秀压低声音说。
“这就是你不讲理了,被子是我家的。”陈远根和媳妇讲道理。
“我算谁家的?”
“你也是我家的。”
“我凭啥算是你家的?”
“就凭我家花轿把你抬回来。”陈远根理直气壮。
“呸!花轿把我抬回来,今日饶你一回,不揭你短处,咱说正经事,我嫁到你家,不图你小伙子长的顺溜,我就图你家这两床被子来的。被子是我收的你家聘礼,被子是我的,我想送给谁你管不着,你爹更管不着。”
“管不着,我也不想管,也不敢管,别吵了,天怪冷的,我都冻坏了。”陈远根低声说着好话。
“冻坏了找你爹去,跟着你爹睡热炕头。”
“冰天雪地娶个媳妇回来我为啥?”
“你说为啥?”
“就为不陪我爹睡热炕头。”
“说,你爹若是欺负我,你向着谁?”
“向着你。”陈远根哄媳妇。
“那你为啥吓得躲出去?”
“我瞅着你不吃亏才躲出去的。”
陈好外间屋炕上翻个身,咳嗽一声。里屋炕上陈远根和杨秀吓得立时住了声。
第二天吃早饭时,柳树匆匆扒拉几口饭,手里拿个窝头就拐着一条腿跑了。柳树爱玩,从小上树爬墙,捉鸟掏蛋。他个子长的小,从不干点正经活,庄乡眼里他还是淘气的孩子。仔细算算,他也十四岁了,十四岁的柳树白天在家的时候少,天天夜里回家睡觉。
柳树一走,陈远根端着饭碗吭哧半天,他有话要对爹和媳妇说。昨日夜里他原本打算先把想去孤岛的事情悄悄说给杨秀知道,一想到杨秀那急脾气,惹她恼了,说话放炮一样,屋小,爹在外间屋睡着,把他老人家吵醒了,半夜又得起来教训人。
“爹,过年开春,我想去孤岛开荒种地……”陈远根低着头,眼睛盯着手里端的饭碗,把话说出来。
陈远根一句话,把陈好和杨秀都吓了一跳。公公儿媳妇相互看一眼,都觉着陈远根这话的意思是要离家出走,他们都觉着陈远根之所以要走,定是为了昨日晚上他们为被子吵架的事。
“咋了,娶了媳妇,骨头茬子硬了,这是要和我分家?”
“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见,你还有几个意思?有人给你出主意,躲我远远的,横着走也没人管,别人咋走我管不着,你是我养大的儿子,你要走,不行!”
陈好认定是儿媳妇出的主意,他一口气堵在喉咙眼,差点跳起来摔碗砸锅。养大的儿子没良心,娶了媳妇忘了爹,惹是让他得逞了,算我这半辈子白活。
见公公说话冲着自己来,杨秀觉着委屈。还没想好反驳的话是该冲着公公,还是该冲着陈远根,忽然就想起来,远根这是为了护着她。才想出来这么个主意。对,走,走远远的,下大北洼开荒种地,比窝在家里受穷受气强一万倍。这么想,杨秀心里的气立时消了,看一眼陈远根,脸上就带了笑意。这表情更让陈好觉着,这主意就是杨秀出的。
“爹,您也别乱想,这事杨秀不知道,我个人的主意。咱家地少劳力多,柳树也长大了,不能这么天天惯着,都长成大小伙子了,过两年也该娶媳妇了,也该调教他干点正经营生了。”
“咋着,这是要替我调教儿子呢,也不看看你算哪根葱,自家炕头没烧热呢,就想着往别人灶里填柴火,我就是一块石头,你把火烧得再大,我也不发热。树大自直,柳树是我儿子,我惯他,我宠他,别人挑唆也白搭,我养着他,让他高兴一天是一天,自在一年是一年。”
“咱家日子这过法,穷日子啥时候是个头。”陈远根恨他爹不讲理。
“日子穷咋了,人家咋过咱咋过,别人活一天咱也活一天,人家长一岁咱也长一岁,别人家儿子成亲,你不也把媳妇娶回来了,咋就比别人差了?”
陈远根知道,和爹讲道理,那是对着老母猪唱小曲,你唱的再好听也白搭:“爹,我真不是想着自家过日子,我是替咱家着想,替柳树着想,我和杨秀住了里间屋,过两年柳树娶媳妇咋办,你让他住哪儿,这事您不着急吗?”一想自家这些事,陈远根才知道方明奎为啥替他家日子着急。
“天井里搭个草棚子,我搬进去住,夏天通风凉快,冬天睡在草堆里不冷。”
“您就打算一辈子这个过法?”
“我这么过一辈子,死了,和那方家老爷子不一样吗?到走的时候,我比他少了啥,一辈子到头,不就少了别人送我一床新被子吗?”
在公公面前,杨秀真长了见识,她不能搭腔,只能旁边听着。
“您这么活一辈子,我们不能像您一样,也这样活一辈子。”
“你就说句实话,不图自家过好日子,下荒洼你带谁去,不会带着我和柳树去吧?”陈好的小心眼子多。
“明奎叔和他家婶子说要陪我一起去……”陈远根心眼也多。
“啊,这么回事,怎么又是方家,你两口子吃了他家的迷魂药了,咋处处都为他家想呢,他陪你去,是你陪他去吧,这就更不行了,他那是逃命呢,你陪着他,这不犯傻吗,多少人要杀他,别人想躲都躲不及呢,你想着贴上去,也沾点血腥气?”陈好很意外,他知道这事不是儿媳妇挑唆的。
“爹,您说这话不亏心吗,方家人咋了,死的人光荣,活着的人体面,我贴上他们也觉着自家脸上有光。”
“死的光荣,活的体面顶啥用,再光荣不也死了,撇下老爹老娘没人管,逼的大北洼里躲灾避难,这就叫好人不一定有好报。人活着,保着自家一碗饭,保着自家一条命,比啥都重要。”
“您就不怕刘大麻子带着土匪再来?”陈远根真恨不得刘大麻子再来,砍爹一刀,让他醒醒。
“他来不来碍我啥事。要抢东西,咱家没有,放火烧屋,咱家这土屋坯墙点火得费多大劲,我和他无怨无仇,他用得着在咱家费这工夫吗。前日他来,别人家抢了,烧了,咱家屋里屋外,啥都不少,你说这是不是福?”陈好满嘴道理。
杨秀终于忍不住笑了……见她笑,气得陈远根瞪她一眼,杨秀笑得更厉害了。
“您觉着刘大麻子这人坏不坏、恶不恶,该不该杀?”吓不住杨秀,陈远根又冲他爹喊。
“你这话和我说不着,他刘大麻子杀人放火,那是他伤天害理,我又不是神仙,能管着天下坏人不干坏事。”
“咱不说方家,也不说刘大麻子,就说咱自家,孤岛荒地多,我去待上两年,咱家日子也缓缓劲。”
“生来就是一根吃糠咽菜的肠子,你巴结着去吃细米白面,长一张馋嘴,不一定有那享福的命,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冻不死,也饿不死。守着家里老人,再盼着生儿育女,一年一年熬下去,熬个几十年,一辈子就过去了,人活一世,也就一眨眼的工夫。”
陈远根后悔和爹说这些废话。
杨秀是个有见识的人,听陈远根说要去孤岛开荒种地,她先动了心:“爹,要不您就放他去吧,待在家里受穷,不如让他去闯一闯。”
“你闭嘴吧!哪里就有你说话的份儿呢,家里男人拿大主意的事,轮不着你多嘴多舌。”陈好正生气呢,生儿子气,生方家气,更生儿媳妇的气,他觉着所有这些生气的事,都是儿媳妇娶回来先去了方家惹出来的。
陈好这一顿训斥,更坚定了杨秀要走的决心。她不再说话,只把目光狠狠盯向陈远根。
“爹,您这是啥脾气,杨秀不就这一句话吗,她这也是顺着我的意思说,她也没说错不是?”
“她是没错,在你眼里,光是爹的不对,哪有你媳妇半点错处,娶个媳妇,炸不烂的螃蟹似的,疯疯癫癫,娶过来还没进婆家门呢,先跑到别人家屋里去了,多少辈子没有的事,咱就摊上了。”
“当时人都吓傻了,谁还顾得上这个,您这不故意找她的错吗?”
“啥事不能错,单单这事就错了,这是能错的事吗?咱陈家娶来的媳妇,咋就顺腿跑人家新房里去了,看人家院大屋宽畅,眼红了是咋的?”陈好只顾自家说着解气,全然不顾杨秀此时是啥心情。
“爹,话说到这份上,可别怪俺说话难听。这事咱还真得说道说道。俺先问您一件事,那天夜里接我的花轿,您花多少钱雇的?”
陈好支吾:“咋,你问这个干啥,过门才几日,这就轮着你当家管账了?”
“当家管账用不着我,我看咱家这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也没啥账好管,我只问您,那天接我的花轿您花多少钱雇的?”杨秀追问。
陈远根见爹难堪,忙制止杨秀:“咋还得理不饶人呢,有这么跟爹说话的吗,爹还轮不着向你报账呢。”
“好,我不敢问爹花了多少钱,陈远根你给我听好了,今日回门,我也不走了,你陪我找抬轿的刘四,咱面对面把话说明白了。那天夜里你去迎亲,花多少钱雇的花轿。”
“钱多钱少那是我家和轿夫的事,你坐轿子的用得着问价钱吗……”陈远根自知理亏,怕杨秀穷追猛打,认真闹下去。
“钱多钱少不关我的事,只要你把钱给了他刘四,他就该把媳妇抬到你陈家门上,今日若不是爹把难听的话砸到我脸上,我还忍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穷理亏,今日看起来,不是那么一回事,就算我忍得了这委屈,爹忍不得,咱就认真闹起来,找那刘四打官司告状,咱也得讨个公道。”
“事都过去了,你还闹的啥劲。”陈远根恨他爹没事找事。
“不行,我今日非找他刘四不可,他拿了咱家脚钱,稀里糊涂把我抬到别人家门上,扔下轿子跑了,当时我也犯寻思,都说我婆家穷的锅底朝上,娘家想陪送的箱子、柜子都放不下,咋就有了这大宅大院让土匪祸害呢。后来方志孝回来,我才知道是自己进错了门,这事要说窝囊,是我窝囊,要说委屈,是我委屈,当初媒人说亲,也没说过门时让我自家抱个包袱,进村打问着婆家住哪儿,自家送上门来。你家再穷,我们不嫌弃,我嫌弃你们陈家爷们儿没个好信义,万不该把媳妇抬到半路上扔下不管。当时那情况,我前走不得,后退不得,若是你们陈家嫌弃我人丑手拙,要悔婚,我敬你们有志气,万不该带了花轿去娶。既然明媒正娶,就该把媳妇当人看。进得门来,我若不贤,你陈远根打也打得,骂也骂得,我若不孝,咱爹家法管教我也不屈,今日我得给自己做主,找那刘四打官司告状,问个清楚明白,那天他到底拿了陈家多少钱,为啥拿了人家钱,还这么不守信用,把我一个新媳妇抬到别人家门上,让我丢人现眼,让婆家人处处拿摆我的不是。”
杨秀一番话呛的陈好脸色发白,舌头立时短了半截。陈远根听媳妇这番话,说的句句在理,他怕杨秀再闹下去,一家人收不了场,便使劲推着媳妇回了他们自己的小里间屋。
陈好让杨秀一阵穷追猛打,也觉着自家理亏,怕儿媳妇再闹,也不敢再无事生非。
“明明知道那花轿是咱借来的,人家轿夫帮忙去抬你,你得理不饶人,话赶话说了一车两箩筐,让爹难堪,我也下不了台。”进屋后陈远根小声说杨秀,口气里透着欣赏,没有半点怪媳妇的意思。
“这事不能怪我,进门这两日,该忍的,我都忍了,该让的,我也都让了,你爹那张脸阴天一样,打从我第一面见他,就从没晴过,照他这个样子,我在你家这日子能过吗。”
“我去孤岛种地,你不拦我?”陈远根答非所问。
“带我一起去就不拦你。”
“那里是大荒洼,三天五天不见个人影,你不嫌闷得慌?”
“跟你一起去,就不怕闷得慌。”
这么好的媳妇,陈远根舍不得留在家里让她受委屈:“行,只要你肯去,我去对爹说。”
“爹死活不让去咋办?”杨秀担心陈好犯倔。
“这你就放心吧,我再去说,保证爹放我们走。”
陈远根从自家小屋里出来,见爹仍然在锅台边吸大烟袋,黑着脸,阴天一样。
“爹,我出去一趟……”陈远根说着,人已经走出门去。
陈好黑着脸坐在锅台边没吭声,也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