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夜里,方志孝一个人去了左家庄。
楚梅舅舅吴英良在村头路口等着接他。
“志孝吗?”吴英良见有人从大路上走来,近了,赶紧问一句。
“舅,是我……”方志孝急忙应一声。
“走吧,家里人都等你呢。”吴英良说着,引了方志孝往他姐家走去。
左家庄紧靠着黄河大堤,离县城三十多里,庄子不大不小,有几十户人家。方志孝老丈人楚宏祥家住庄子中间。楚宏祥读过几年私塾,算是个文化人。眼下他家一儿一女都在城里上学,闺女楚梅,也就是方志孝未过门的媳妇,因为准备出嫁,前几天才从城里回来。楚宏祥让闺女上学,并没有别的指望,只希望闺女认些字,读点书,这也算通情达理,他说读过书的人和不读书的人,是不一样的。
来到楚家门口,方志孝随吴英良进了门。天黑看不清太多,只能看出这是个方方正正的小院。小院不大,房屋不高,走进来,让人觉得舒服。楚家正房里灯火通明,影影绰绰,有人在忙。
楚宏祥是个体面人。这回嫁闺女闹出这事,算不得体面,但这是世道闹的。闺女大了,婆家要娶,闺女愿嫁,事就妥了。心胸宽敞的人做事利落,图着亲家是好亲家,女婿是好女婿,别的礼数那都是虚的,闺女找个好人家,一辈子舒心如意比什么都实在。所以今日夜里楚家嫁闺女,是十分的用心,虽然形式简单,但心意却是无比的隆重。
方志孝被一家子让到屋里椅子上坐了。今夜他来,算是迎亲,楚家人让他坐了贵宾座。楚宏祥和吴英良两边陪着。见这场面,方志孝心里发热。今日自家落魄,楚家重情份,这样待承他,他日后一辈子记人家好。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方志孝却吃不出半点滋味。结婚成亲,一辈子大事,自家一个人夜里悄悄上门,在这儿吃喝一顿,待一小会儿,再偷偷把人家女儿带走,远走高飞,为的是逃灾避难。这一走,吃苦遭罪,居无定所,人家闺女宝贝一样养着,养到这么大,今日夜里,交到自家手里,这得是多重的一份信任。
楚梅在炕边灯影里帮娘收拾行李。楚梅娘一边收拾,一边偷偷抹眼泪:“一天新媳妇没做呢,就这么天黑夜冷的随志孝走了,我闺女命苦呢。”
“娘,志孝人好,亏待不了我。这么走了也好,外边天高地阔,我们年轻,走到哪儿也过好日子,这样一走,还省得我进婆家门低眉顺眼孝敬公公婆婆。您也知道自家闺女不是那么心灵手巧会哄人的,为进婆家门做媳妇受难为,这些天我都快愁死了。这样正好,走远远的,没人管着,我乐的自由自在不是。”楚梅说的轻松自如,不象是出嫁远走,倒象是要跟方志孝去赶庙会似的。
楚梅娘知道闺女是故意哄她开心。娘俩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些体已话,娘千万个不放心,万千的叮嘱和不舍。楚梅一直笑着,一边听,一边点头,顺从的应承着娘的每一句话。
熬到下半夜,终于要走了。
方志孝拉了楚梅,两人跪在地上:“爹、娘,我们要走了,您们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楚梅娘拉着闺女的手,一句话说不成,哭出了声。
楚宏祥扶起了方志孝和楚梅,泪眼看着他俩:“走吧,都好好的,出门在外,家人不在近前,两个相互照应着,不管谁有了错处,相互都多担待点……”
“爹,放心吧,我们都记下了。出了家门,我们就都是大人了。我们会好好照顾自己。”方志孝看着两位老人,说的很诚恳。
楚宏祥看定方志孝:“志孝,今日我把闺女交到你手上,你千万给我照顾好。她跟你这一走就是千山万水,她没有回头路。一辈子跟着你,享福受罪,那都是她的命,是死是活那也是她的命,天下谁的委屈她都能受,你的委屈她不能受。天下谁看她都无足轻重,你不能轻看她。你若无能,一辈子让她受穷、受苦、受累,俺都不怪你,千万别让她受气、受委屈,千万别欺负我闺女……”
“爹娘放心,楚梅今日跟我走,我们就是天长日久,就是一生一世,我不敢许诺她荣华富贵,但只要有我在,我一定照顾好她,若万一哪天我力不能及时,我会千方百计把她安顿好。”
依依不舍走出家门,楚梅告别爹娘,随方志孝走上大街。离家门远了,不见爹娘身影时,楚梅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方志孝一把挽了她的胳膊,带她出庄。
怕夜深动静大招惹外人耳目,吴英良赶了马车,拉了他们的行李在庄外路口等他们。
楚梅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陈远根从家里出来,站在街上想一会儿,他觉着应该先找陈俊明,说说方明奎要去孤岛的事。
陈远根推门进屋,陈俊明还在炕上睡着没醒。
翠荣拉陈远根一把,轻声告诉他:“外边待了一夜,天亮才进门,刚睡下。”
陈远根点点头,刚想悄悄离开,陈俊明喊住了他。
“远根来了,坐下吧,我正好有事要找你。”陈俊明说着,已经从炕上坐了起来。
“我也没啥事,要不你先睡吧。”
“昨日夜里去过明奎叔家了?”
“去过了。”
“志孝走了?”
“走了。”
“走了就好,先出去躲躲吧……”
“你是咋想的,他这一走,家里就撇下俩老人咋办?”
“撇下俩老人他也得走,先出去躲一阵子,等局势稳定了再回来,方家不能再出事了。”
“明奎叔要去孤岛,他说这是你的意思。”
“对,我是这么对志孝说的。”
“你说这话就没动脑子,你这么对志孝说,志孝走的更不放心不是。”
“放心不放心,不都得走吗,眼下大北洼里土匪多,杂七杂八的坏人都趁乱作恶,方家仇人多,不得不出去躲躲。在家待着,一早一晚,一时不防备,坏人来了咋办,方家不能再有半点闪失了。”
“若是非去不可,我陪明奎叔去吧。”陈远根说出了自家来的意思。
“你能陪着去,那是再好不过……”陈俊明多少有点意外。
“我不陪着,你能陪着?”
“我真不能陪着去,村里事多,离不开。”
“你不能去,我若不去,光让俩老人去,你放心,我不放心。”
翠荣听不下去:“远根,咋能这么说你哥,他若没有庄里这摊子事缠着腿,我倒愿意和你哥一起陪俩老人一块去呢。”
“嫂子别多心,我不是说哥不是,我是替明奎叔他们担心……”
“明奎叔咋对你说的?”陈俊明听出来,方家并没有把他的原意说给陈远根,他今日回来,原本想着找陈远根商量,动员他陪着方家老人下洼去孤岛,他还没说,陈远根自家就有这意思,他心里有了底。
“明奎叔要把他家的地留给我种,我没答应。我在家和我爹说要去孤岛开荒种地,我爹没答应。我想着让你帮忙出个主意,他家地留给我爹和柳树去种,我陪俩老人下洼开荒种地。到时候我和媳妇多干点活,让婶子帮着看家做饭,秋后收下豆子,多分点给他,算是赔他家十亩地的粮租。”
“行,这主意好,挺好!”陈俊明很高兴,这事比他想的还要好。
“你若觉着行,我回家对我爹说。”
“媳妇呢,带她去,还是留在家里?”
“留在家里怕不行,她和我爹凑一块,水火不容,日子怕是没法过。”
“回去好好商量,你若能陪明奎叔去孤岛,也算帮我一个大忙。”
“有方家那地恋着,我爹准能答应,你若觉着我不是为贪方家便宜,我这就回家去说。”
“去吧,我今日找你就为这事,我也想着让你陪明奎叔老俩下洼,只要你肯去,这也算你为革命工作出力了。”
从陈俊明家回来,陈远根看见爹还坐在屋里生气,大长烟袋含在嘴里,吧哒吸一口,吐出一团白烟,吧哒吸一口,又吐出一团白烟。
“爹,还生气呢?”
“生气,爹敢生气吗,你娶的这不是媳妇,是咱祖宗,一张嘴刀子似的,要吃人咋的?”
“爹,您多担待,杨秀从小没有兄弟姐妹,爹娘宠她,由着她性子来,从小没出过门,不长见识,不懂礼数,您大人大量担待她,只要她不犯大错,咱将就着过吧。”陈远根想着先让爹消消气。
“你能将就爹不能将就。从小少调失教,那是她爹娘的错处,进咱家门做媳妇再没规矩,那就是咱的错处。”
“您说咋办?”
“打呗,她也太张狂了,先打她个满地找牙,看她还敢不敢要打官司告状。”
“爹,也不是我向着自家媳妇,这事不是杨秀的错,我平白无故打她,若把她打的跑到娘家不回来,咱这媳妇不就白娶了。”
“白娶咋的,反正娶这媳妇也没花咱多大本钱。”
“没花本钱的媳妇打跑了,咱还娶不娶……”陈远根尽量忍着,不和爹动气。
“你若想娶就娶呗。不过,你若再娶可得挑挑拣拣,不能再娶这么个媳妇回来让爹生气。”
“再娶咱家有钱吗,咱还能将就借着别人的轿子吗?”
“那就不娶。”
“让儿子陪着您打一辈子光棍?”陈远根忍不住,冲陈好发火。
“光棍不是人打的吗?”
“我不想打光棍,我得把这媳妇留下。”
“要媳妇就别要你爹,我不能让她一个小辈天天横眉怒眼看着我,看的心里发虚,后背发凉。”
“您这么嫌弃她,我带她走,去孤岛。”
“你要气死我咋的!”陈好大烟袋锅子砸在锅沿上,烟灰溅进锅里。
陈好、陈远根爷俩在外屋吵着,里间屋的杨秀听着,听着动静大了,杨秀从里屋走出来,看着陈好:“爹,刚才是我不对,怨我太任性。您若成全我,就放我们走,去孤岛开荒种地,若是收成好了,攒点钱,您在家里张罗着,盖屋垒院墙,过个一两年,咱给柳树娶媳妇。”
“那也不行,糊弄我呢,有你这精鬼一样的媳妇跟着,出去攒下家业,自家当家做财主呢,还能想起来我是谁。我养大的儿子,不能就这么白白让你和方家拐带走了。”陈好油盐不进。
陈远根怕杨秀说多了,赶紧抢过话:“明奎叔说了,我若陪他去孤岛开荒种地,他家那十亩地给您和柳树去种。”
陈好立时两眼放光:“白种?”
“白种。”陈远根盯着他爹。
“种到啥时候?”
“这个我不敢说,种一年算一年吧。”
“自家的一样?”
“不一样,地是人家的,咱只是暂时种着,人家啥时候想要,咱得还给人家。”陈远根觉着爹财迷的过份了。
“若是他家人永不回来,这地就像咱的一样吧?”陈好贪婪地盯着儿子再问。
杨秀气不过,又要开口,被陈远根一把拉住。他不愿和爹再纠缠下去:“这事不好说,您只能先种着。”
“他有这意思,你就该先让他当场立个字据,省得他明日心境好了,又想活下去,又想过好日子,他再反悔了。”陈好听说方明奎把地留给他白种,平地里拣个大元宝似的,高兴的不知说啥好。今日送给他白种,明日他方家家破人亡,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若那方志孝一去不回,自家拿方明奎的字据,这地可不就真成了自家的一样。
“您答应我去孤岛了?”
“他若答应把地留给咱,我就让你陪他去孤岛。”
“杨秀跟我一起去?”
“字据他若签了,我就让她陪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