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红柳滩的方明奎坐在自家坟地里,无声的哭泣。为自家哭,也为陈远根和杨秀哭。方明奎母亲死的早,若干年前被潮水冲走的,尸骨无存,他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为母亲立座假坟,这两年家里丧事多,他心绪不好,也顾不过来,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这事也没办。方家坟地里埋了方明奎老父亲,方家老大方志仁、**方志义一家三口。
方家老大方志仁的坟头边上,刚立起一个小坟头,里边埋了陈远根、杨秀的儿子水生。
水生死的简单,一个人在庄里玩,见啥玩啥。今年伏天里雨水大,村头苇子地里积了水,水里有小鱼游来游去,水生看着好玩,下水逮鱼,下去了就再没上来。
吃晚饭时,陈好才想起孩子,去陈俊明家接孩子,来到门口,猛一下想起来,陈俊明和他媳妇今日住娘家。翠荣娘家爹过生日,走时,翠荣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千万看好孩子。翠荣走了,他忙地里活,把孩子忘了。这时陈好才觉着心慌,前前后后,左邻右舍各家去问、各处去找,到处找不见孩子影子,找的累了,柳树进自家屋倒在炕上不动了。
“到处找遍了,孩子能去哪儿?”陈好又急又愁。
“熊孩子就是皮,一天没个消停的时候,这回找到他,非打他个拐拐腿,和我一样,省得他这么让人操心。”柳树又气又恨,又累得慌,发恨找到水生要教训他。
“翠荣不能带了他去住娘家吧……”陈好心里不落地,净往好处想。
“准就是吧,要不还能去哪儿,臭小子还没长足个,还能一个人跑大北洼里找他娘,”柳树说。
这一夜陈好睡的也不踏实,想着早晨起来,去陈俊明家找孩子。他知道,翠荣娘家远,当天去当天回,得走夜路回来。
没等陈好起来,有人在外边砸门,陈好以为翠荣来送孩子。翠荣让他着急,他心里不满,动作就慢腾腾的。
“陈家叔,快起来看看吧,庄头苇子湾里漂上来一个孩子!”砸门的人见他不着急,在门外大声喊。
孩子死得很惨,惨得让全庄人心疼。
翠荣从娘家回来,抱着孩子,哭了个昏天黑地。
庄乡商量着,让谁去孤岛,把陈远根、杨秀叫回来,让他们见孩子最后一面。
陈俊明责无旁贷,动身要走,陈好出面阻拦:“孩子死就死了,把他爹娘叫回来,哭一场,能把孩子哭回来?”
“不让他们见孩子一面,他们回来找孩子,咋对他们说?”陈俊明质问陈好。
“咋说不是说,他们回来,孩子没了,说不说早晚都得知道。”
“前一阵子杨秀回来,孩子好好的,再回来,孩子没了,尸首也不让她见一面,她不得疯了。”翠荣气得脸都白了,怀里抱着水淋淋的孩子,浑身哆嗦,声音发抖。
“疯不疯那是她的事,怨天怨地,她能怨咱不把孩子西方路上找回来?这事就算她在家也不能办吧,她若识趣,回来哭一场,日子该咋过咋过,过个一年半载再生一个,这事不就过去了,她若死心眼子想不开,谁也帮不了她。”
“不行,你们在家守着孩子,我现在动身,夜里我就能陪着他们赶回来。”陈俊明执意要走。
陈好死抓着陈俊明不放:“俊明,你这是帮俺,还是害俺?你若有本事帮俺,把水生弄活了,俺一家老小给你磕头,若不能把孩子弄活了,俺家闲事你少管。俺家儿子媳妇高高兴兴在孤岛收豆子打场呢,你这一去,把事一说,他们哭着回来,家里孩子没了,孤岛豆子没了,俺这不人财两空吗。他们干这一年,收的豆子拉回来,做彩礼给柳树娶媳妇,柳树今年把媳妇娶回来,不定明年就能生孩子,俺家有儿有媳妇,少不得孙子养活。”
翠荣气疯了,若不是怀里抱着水生,真想上去撕了陈好。
“俊明,你去吧,把远根杨秀接回来,让他们见孩子一面。杨秀怀着这孩子,活没少干,罪没少受,实在不易,让她见一面,哭一场,心里这个坎也许能过去,若不让她见一面,她这辈子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方明奎听不下去,说话了。方明奎在村里最有威望,平日庄乡若有纠纷,只要他出面说道几句,大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方明奎的话陈好不听。自从陈远根、杨秀帮了方家老爷子出殡,帮了方明奎老俩去孤岛,陈好觉着方家欠他天大的人情一样。
“俊明,你若敢去,你前脚走,我后脚就把这孩子刨坑埋了,他们从孤岛回来,我也不让他们见上面,不为别的,就为你们多管闲事。你们这不是存心把事往大了作吗,不就是个吃屎的孩子吗,这个今年死了,明年再生一个,犯得着为一个死孩子闹的我们一家子不能好好过日子吗。孩子死了,你们再心疼,能比我们更心疼?心疼咋办,不过了,一家子都随了他去。再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孩子这么小死了,他就是生来短寿,讨债鬼。”
陈好犯了众怒,庄乡七嘴八舌,乱说一通。
“陈俊明,你闲事管得太宽,闲的慌家里睡大觉去。”
“人家孙子一大帮,都在他陈家门口排队等着托生呢,死一个不怕。”
“水生这小讨债鬼,生来无用,死了活该,上辈子陈家欠他,今辈子来讨,债没讨到,白来阳世一趟,受了这么多罪,捱不过,忙忙活活就这么走了。”
“这回是来讨债,不定下回就来讨命了。”
“这孩子命贱,早死早托生,这是好事,大家散了,别误了水生爷爷吃早饭。”
众人一哄而散。苇子坑边就剩下了方明奎、陈俊明和一直抱着水生的翠荣。
可怜一岁多,还不足两岁的水生,只穿了一个小裤头直挺挺地躺在翠荣怀里。
“埋了吧,这样看着,让人更难受。”方明奎无奈,也只得随了陈好,毕竟孩子是人家的,事也是人家的。
“不行,孩子光屁股来的,不能光屁股走,容我半天工夫,给孩子做两件小衣裳穿了再送他走。”翠荣抱了孩子不撒手。
“俊明媳妇,俺知道你是心眼好,可孩子小,自家不会脱不会穿,光屁股来,就让他光屁股走吧,给他穿了衣裳,近前没亲人,谁帮他穿戴呢,把孩子给俺,俺找个地边地角的,把他埋了,他也走的安稳,咱也省得看着心里难受。”陈好说着,要想翠荣怀里抱孩子。
方明奎终于忍无可忍,“啪”一个大巴掌打在陈好脸上。陈好满肚子情理教训人,冷不防一个大巴掌打在脸上,立时蒙了。
“俊明媳妇,你把孩子抱我家,让你婶子帮着,给孩子做两件衣裳,穿戴好了,我和俊明把孩子好好送走,不为他们陈家,只为孩子爹娘积德行善,一片好心。”方明奎说着,已是老泪纵横,陈俊明过去扶了他,翠荣抱了水生,他们不再理陈好,径直去了方家。
陈俊明和翠荣帮着方明奎把水生埋进了方家坟地。
方家老大方志仁的坟头边,又立起了一个小坟头,埋的是杨秀儿子水生。
此时,方明奎坐在坟地里,老大方志仁的坟边上,哭自家儿子。看一眼近前的小坟头,也从心里替陈远根杨秀悲伤,哭得越发悲恸。
“志仁,你走的急,无妻儿在世上,让水生陪你做个伴吧,他也走的孤单,你们大小算是两辈人,你好好待他。孩子爹娘对咱有恩,你算替爹还这份人情吧……”
收完秋,陈远根和杨秀大车拉了豆子,欢天喜地回红柳滩。
一路上,杨秀又高兴又激动,想像着儿子水生见她回家,张开双臂扑进她怀里。
“今年豆子收得好,给足了柳树媳妇娘家彩礼,还能剩些,我得留点钱,像模像样地给儿子做几件新衣裳。”杨秀盘算着,和陈远根说着自家的愿望。
“这我真不敢说,豆子拉回来就得爹做主,他那小算盘打的可精。”
“他算盘打得再精,这回也不能全由着他。你不敢惹他,我不怕他,柳树娶媳妇,孩子不得新裤新袄打扮得好看点,外人见了,咱也体面,家里有喜事,孩子破裤烂袄的,咋往亲戚人群里站。”杨秀越说越起劲。
“行,都听你的,只要你愿意,咋铺排也不过分,咱家这日子全仗着你呢,这两三年,你功劳也有,苦劳也有,爹若别扭你,你真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陈远根不敢惹他爹,但他支持杨秀出面。
见远根向着自家,杨秀心里高兴,美滋滋的:“明日我得带着儿子去趟娘家,看看我爹娘。”
“我陪你一起去,骡子车拉了咱一家三口,若是老人高兴,咱一家子就在他姥姥家住一宿。”
杨秀觉着嫁给陈远根真有福气。她看一眼陈远根,陈远根也正看她,杨秀笑了,自家觉着笑得有点傻。陈远根一扬鞭子,骡子拉了大车,向着红柳滩急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