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远根和杨秀拉了满满一大车豆子,满载而归。
收完秋,忙完地里活,街上闲人就多。庄乡见他俩兴高采烈进的庄来,都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陈远根满脸是笑,和远处的乡邻打招呼,乡邻向他们招招手就躲开了,没人近前和他们说话。杨秀顾不得庄乡见他们啥样,她只盯着自已家的方向,想象着下一瞬间,儿子水生就有可能出现在她的面前。
拐过一个路口就快到家了,杨秀的心跳越来越急,她好似已经看见儿子从家里跑出来,迎着她和陈远根跑过来,陈远根立马就要激动的扔了手里鞭子跑过去,把儿子高高举过头顶。
没看见儿子,杨秀先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翠荣。杨秀激动的大声喊:“嫂子,我们回来了!”
奇怪,翠荣好似没听见,一闪身进了自己家,再没出来。
陈远根觉得哪儿不对劲,他狠抽骡子一鞭子,骡子车跑得更快了。
来到自家门口,陈好倒是早就听见动静,站在家门口迎着他们。大车停下,陈好见满满一大车豆子,脸上立时有了暖色:“柳树,你哥、你嫂子回来了,快点出来卸豆子!”
柳树从屋里出来,心虚似的低着头,不看他哥,更不看嫂子,走到车近前,准备卸豆子。
杨秀四处张望:“水生呢,水生去哪儿了?”
陈好不答腔,只顾忙活,和柳树俩人合伙抬一口袋豆子要进屋。
“孩子呢,孩子去哪儿了?”陈远根心慌,拦着他爹和柳树。
陈好和柳树谁也不说话,绕过陈远根,抬着豆子进屋。
杨秀疯了一样跑去翠荣家,人还没进门,声音先传进来:“嫂子,孩子呢,水生在你家吗?”
杨秀一步闯进陈俊明家里,陈俊明低头坐在屋里叹气,翠荣早就哭成了泪人。
杨秀只觉得天昏地暗,头涨的疼。陈远根晚一步跑进门来,见屋里情形,吓的心一下缩了起来。
“嫂子,快说,水生咋了,出啥事了,他在哪儿?”杨秀紧抓了翠荣,让她快说。
“秀,你得想开才行,水生……这孩子不长命……”翠荣哭的说不出话。
“到底咋了,咋就孩子不长命呢?”杨秀没反应过来,她心里抗拒着,不去细想这话啥意思。
陈远根忽然觉着脚下发软,陈俊明一把扶了他,让他桌子边坐了。
见大家这样,杨秀不解似的,看看翠荣和陈俊明,再看看陈远根,傻了一样发呆。
“秀,你得忍着,水生没了……死了……掉苇子坑里……”陈俊明艰难的把实话说给杨秀和陈远根。
“不,你们骗我……我不信……”杨秀吓得往后退,她想着出门去找孩子。
闻讯赶来的方明奎站在屋门口,不让杨秀出门:“秀,不是骗你,是真的,孩子没了,我去孤岛看你们的时候,孩子就没了……”
陈远根一把抓了方明奎:“叔,你咋不早说……”
“孩子,叔不忍心呢,怕你们受不了……”
“是他爷爷不让说,怕你们回来找孩子,误了给他收豆子!”翠荣发泄心里的愤恨。
“不,我不信,你们合伙骗我呢,是吧?”杨秀脸色吓人,她要出门去找孩子,被翠荣抱住了,不让她走,她死命挣扎。
“不,咋说我也不信,活蹦乱跳的儿子,你们说他没了就没了,我就是不信,你们怪俺一家子财迷,舍下孩子下洼种豆子,光顾着一年收成,这么小孩子舍在家里没人管,笑话俺、合伙骗俺呢,是吧?”
杨秀极力抗拒着,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陈远根拉了方明奎的手,求救一样:“叔,孩子没了,也得有个地方去吧,您带俺去看看,亲眼见了,俺就信了……”
“走吧,叔带你们去看看孩子……”
方明奎和陈俊明拉了陈远根。翠荣搀了杨秀,在乡邻众多人的目光追随下,走出了红柳滩,跌跌撞撞走进苇子湖,走进方家坟地。
杨秀不知道自家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忽忽悠悠似梦似幻,一脚踩下去,踩在草垛上似的,怎么也没有实靠感。她不知道这是哪儿,他们都来这儿干啥,对,是来找儿子,儿子在哪儿,和谁在一起……
方家坟地里,几个大坟头立在那儿。
方家老大,方志仁的坟头近前,一个小坟头。
方明奎在小坟头近前停下来:“远根,秀,水生在这儿,想哭就哭一场吧,孩子终于等着爹娘来看他了。”方明奎说着,早已泣不成声。
陈俊明和翠荣也都满脸是泪。
陈远根傻了一样,看看杨秀……杨秀走到坟头近前,蹲下身子,双手抓了坟土,愣了半天,忽然明白了似的,她疯了似的开始扒坟土,陈俊明和翠荣紧忙的过来拦她,要拉她离开。杨秀不哭,只是死命挣扎着,架不住人多,几个人把她从水生的坟头上架起来,要抬了她回去。杨秀回头看一眼坟地,看一眼孤伶伶一个小土堆,突然一声惊叫,身子一挺,背过气去。
从坟地回来,杨秀就一直睡着,不吃、不喝、不醒。
三天以后,陈远根慌了。三天三夜,他一直坐在杨秀身边,看着她,守着她,也是不吃不喝。见杨秀一直不醒,陈远根慌了,天塌了一样。儿子没了,若是杨秀挺不过这一关,他就完了,一点指望没有,一点念想没有,一点依靠着落也没有。此时,陈远根倒觉着不如自家和杨秀一起,手拉着手,就这么一起睡过去,去找儿子。一想到儿子小小岁数,孤伶伶一个人,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做了孤魂野鬼,陈远根心疼的流血。
“多少吃点吧,三天不吃不喝,嘴角都裂出血珠子来了,再不吃点,落下毛病,爹下半辈子依靠谁去。”陈好端了饭,劝儿子多少吃点。
陈远根不愿看他爹一眼,心里怨恨,却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和陈好计较。
“多少吃点吧,落下毛病一辈子的事,你是咱家顶梁柱,日后家里过日子还得指望你呢。”
陈远根闭上眼,长叹一口气,不堪重负似的。
“你咋这么不经事儿呢,女人家似的。你若落下毛病,爹咋办?爹这下半辈子还得指望你养活呢。”陈好说着,硬把饭碗塞进儿子手里。
陈远根一扬手,饭碗甩出去,碗碎了,饭洒了,陈好气得屋里地下转圈。
“这还真记恨爹了,不就是个一岁多点的孩子吗,这事就过不去了?过个一年半载再生个,养个一两年,不就活蹦乱跳满地跑吗,值得你们两口子为个死孩子要死要活出洋相,就为让庄乡爷们看咱家笑话。”陈好见儿子媳妇这样,又气又无奈,叹口气回自家屋里去了。
陈俊明和翠荣过来看他们。
“远根,我在这儿陪着秀,你随了你哥去我家歇歇。方家叔在我家等你呢。”翠荣说着,走到炕近前,仔细看看睡着的杨秀,把她的手抓过来,握在自家手里。
陈俊明不说话,拉起陈远根就走。
方明奎实在不愿见陈好,坐在陈俊明家里等着陈远根。见陈远根进门,过去拉了他的手,让他桌子边坐下。
“远根,前两天不吃不喝,叔不劝你,今日再不吃点,怕扛不住了。翠荣熬了小米粥,你得多少喝点。”
陈俊明早端了小米粥递到他手里,看那表情,陈远根非喝不可。
陈远根接过饭碗端在手里,喝一口,一串泪珠子掉进碗里。
“秀这样睡下去也不行,该醒过来了……醒过来不吃东西,喝点小米粥也行。”方明奎低头抽烟,替杨秀担心着急。
“叔,秀是咋了,咋叫也叫不醒,她不能就这么睡过去吧……”陈远根求救一样看着方明奎。
“睡过去是不能,我觉着她应该是醒着,只是不愿睁开眼承认这事是真的……可怜的就是活着的爹娘啊,孩子没了,割了心头肉一样疼,秀哇,你傻呀,你躲不过去,你得扛着……”方明奎深有感触,哭着陈远根、杨秀的儿子,也想着自家儿子、儿媳妇、孙子。
陈俊明不解:“杨秀咋就这么沉得住气呢,总这么睡着不醒,好似哪儿不对吧?按说,她哭、她闹、她疯,她骂天、骂地、骂陈家叔,这都正常,她不能总这么睡着不醒吧?”
“我就盼着她醒过来,哭一场、闹一场,恨极了打我一顿……可她就是醒不过来。”陈远根更愁。
“要不我找个先生给秀看看,怕是有病吧?”陈俊明要请先生给杨秀看病。
“她这毛病,吃药怕是不顶用,要不还是再等等吧,眼下也没啥好法子。方明奎觉着眼下找先生给杨秀看病怕是不顶用。
“要不,我去趟杨家窝棚,把杨秀爹娘接过来,让他们劝劝,或许能管用?“陈俊明又想了一主意。
“这倒是个好主意,见了自家亲人,她就忍不住伤心,该哭该闹,只要想着要活过来就好。”方明奎觉着陈俊明这主意挺好。
“要接,我去接吧……”陈远根要去杨家窝棚。
“你这几天不吃不喝,身子骨不行,我去接。”陈俊明不让陈远根出远门。
“对,还是让俊明去接,让他顺便把这几天家里这些事对俩老人学说一遍,让他们心里也有个缓缓劲的工夫。”
“水生走了这么长日子,没对俩老人透个气……”陈远根担心的说。
“我从孤岛回来,俊明去了杨家窝棚,把俩老人接过来,给孩子上了坟,烧了纸钱,俩老人哭得不行,我留他们在我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俊明送他们回去的。我们好说好劝,才劝住你丈人,没让他去孤岛找你。”
乡邻间的关照与体贴,让陈远根心里宽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