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根,秀,大哥也不瞒你们,这儿不远处要打仗了,打大仗,咱队伍一下子涌过来若干人,口粮一时运不过来,只能大锅煮黄豆给战士们吃,吃饱了才能打胜仗不是。”
“打仗的人要吃,你不用借,送给你了。”陈远根还没说话,杨秀就把所有豆子送给了姜远征。
“你想送,我也不敢白要,我得打借条给你。”
姜远征忙着写好借条,递给陈远根。陈远根没接,杨秀一把抢了过去。
“姜大哥,这豆子杨秀说送给你就是送给你,要这借条干啥。”
“远根,这粮食不是我一个人吃,你们肯借,就已帮了我大忙了。拿了借条赶紧带秀走,这儿离打仗的地方近,若是走露了消息,怕国民党特务报复你们。”
“打仗的地方离我们这儿挺近吧?”陈远根又问了一句。
“不远。”姜远征随口应他一声。
“跟着去看看,中不?”陈远根又问。
“不中,赶紧带秀走,打仗的事不是你该问的。”
姜远征说着,开始动手帮他们收拾场上家什。
杨秀干事利索,见是这样,也忙着收拾,一边收拾,一边说话给陈远根听:“走吧,打仗的地方不是你要去就能去的,你若去了,一枪打过来,你倒在那儿,我哪儿寻死去?”
陈远根想想,打仗的地方不是赶庙会,不能带着媳妇去看。于是他去套车,准备离开。
姜远征帮他们收拾好,两人赶车离开。
姜远征看看远去的陈远根和杨秀,再看看场上的豆子,他走进窝棚,等着队伍上来人拉豆子。
(有关资料记载,内战初期,国民党还乡团匪特作为配合国民党反动派军事进攻的先遣队。陆续潜入渤海解放区。这批潜入的非特多达377股,一万余人。在渤海区内各地猖狂活动,他们与伪顽分子、封建地主和反动会道门头子勾结起来,组成暗杀团、还乡团、特务队,策划**,屠杀基层干部、农会会员和群众积极分子,挑拨离间,造谣惑众,扰乱社会秩序,给渤海区造成了严重危害。)
国民党特务、还乡团又一次袭击了红柳滩。
这一回他们不是冲方家来的,是冲陈远根和杨秀。
渤海一战大捷,国民党部队吃了大亏。事后总结,怀疑消息走露,渤海军分区早有准备,调兵集结,远路奔袭,给进攻的国民党部队一个措手不及,这才兵败如山倒。消息从哪儿泄露的,查无实据,但有一个消息是可靠的,渤海区的队伍大队人马集结,快速出击,口粮是来不及准备的,于是,在孤岛种豆子的陈远根和杨秀就成了这次大战失败的罪魁祸首。让陈远根绝对想不到的是,这次来抓他,带路的竟是河口镇渔家铺子他救过的那个赵新河。赵新河原先是**,后来被抓,挨打不过,就叛变了。其实这个时期这种**不少,不应该的是,赵新河叛变后,干脆一坏到底,有奶便是娘,非常积极地替国民党特务卖命,把他知道的,了解的人和事,托底向敌人抖了个干净,并且为他们出谋划策。这次打仗失利,究其原因,部队的粮草供给算是一个关键,赵新河不等别人问他,立时先想到了与姜远征有关系的,曾送信给他救过他一命的陈远根。
陈远根夫妻俩在孤岛种豆子,他们救过姜远征。
赵新河带人找到陈远根他们的豆子地,这里早已人去场空。
赵新河带了人顺藤摸瓜,夜袭红柳滩,抓走了陈远根。
杨秀住娘家,幸免于难。
杨秀从娘家回来,知道陈远根被抓,立时急了。
她找陈俊明,陈俊明有事外出,不在家。翠荣劝慰她几句,她顾不得听,又跑去找方明奎。
“叔,这事咋办,你快帮我出个主意……”杨秀急得要哭。
“秀,不是叔狠心吓唬你,这回远根被抓,怕是不好回来的……”
“叔,您经得多,见得也多,不能帮俺想个主意?”
“国民党这回打了败仗,吃了大亏,没处撒气呢,来庄里抓远根,顺手把庄里几个积极分子杀了,俊明在外边开会,才逃过一难,远根比死的人罪大……”
“就一点办法没有吗?若是远根有个好歹,我是不能活下去了……”杨秀绝望了。
“秀,你年轻,可不能做傻事,天无绝人之路,指不定远根福大命大,过些日子就能安然无恙的回来呢,咱得先耐心等着才行。”
方明奎拿话安慰杨秀,这话杨秀不敢信,方明奎自家也不信。
三天后,一队骑马的人大白天闯进红柳滩,马背上驮着一个口袋,来到陈好门口,把口袋从马背上抛下来,正砸在杨秀脚底下。
那些人大白天不敢久留,抛下口袋,打马扬长而去。
杨秀急忙打开口袋,口袋里一具尸体,早被烧得面目全非。杨秀一见尸体,立时昏死过去。
庄乡爷们儿帮着,把陈远根埋进苇子湖方家坟地里,埋在了他儿子水生的坟头旁边。这是杨秀的主意,说是让他爷俩做个伴。
杨大胡子和陈俊明他们都暗自幸庆,这回杨秀没有昏睡不醒。
陈远根埋进苇子湖的当天夜里,杨秀梦中又去了方家坟地。
还是苇子湖,还是方家坟地,雾气迷漫中的那幅画慢慢在杨秀面前展开。梦中的杨秀,似乎没有过去那么绝望,她知道自家来这儿可以找见自家亲人,即便走不近他们,不能与他们交谈,远远看着,心里也是安慰。她知道自家早晚有一天是能走进这幅画里的,走到儿子身边,有亲人在这儿等她,她觉着自家心里有了期盼。
还是那幅画,还是画中那些人,虽不十分清晰,可他们全都隐约可见,一个个闪现在杨秀的视线中。
杨秀急忙在迷雾中寻找儿子水生,她甚至有点慌乱,她期待着在画中看见儿子水生依偎在陈远根身边,父子俩在画里看着站在画外的自己,若远根有灵,也许会给她一个笑脸,一个暗示,也许能走近她,对她说点什么。
杨秀的希望落空了。
她在面前的这幅画里,没有找见陈远根。
杨秀迷惑,画还是那幅画,画里的人都在,儿子水生还是依偎在方志仁身边,方志义一家三口靠得很近,很团圆的样子,最模糊的是方家老爷子,隐在深雾里,隐约可见,可他好似离杨秀很远。
远根呢,远根在哪儿,他也来了这里,咋就找不见他,他为啥不待在儿子身边……
杨秀着急,恨不得闯进画里去找。但她走不进画里,不管她多着急,她还是走不进画里。
待在画外,用心仔细去找,杨秀终于发现,在迷雾深处,苇子地边上,有一个人影,隐隐约约,躲躲闪闪,她看不清那到底是谁,但她心里很确定,那不是远根,绝对不是远根。
第二天,梦中醒来的杨秀心里不再那么疼,她开始吃饭,做她该做的活儿。她心里有一种期待、一种感觉:远根没有死,他还活着,不定哪天,他就会回来找她。
庄里开始有人说闲话,都认为杨秀命硬,克死儿子,又克死自家男人。
更多的人认为,是方家坟地有毛病。
“方家坟地有毛病。方志仁埋进去,不多日子死了方志义一家三口,方志义一家三口埋进坟地,又死了方家老爷子……”
“方家老爷子不是屈死的,岁数到了吧……”有人反驳。
“咋不是屈死的,吓死的,若不是惊吓,他能死的那么急?”说话的人理直气壮。
“你说的也对,若不是惊吓,老爷子真不定还能活些年呢。”听的人应和他。
“方家老爷子埋进坟地,又死了远根儿子水生,水生也是屈死的吧?”这人越说越有理。
“对,水生死的更屈,比方家儿子死的还屈。”
“水生埋进方家坟地,这不,又死了他爹远根……”
“这么说起来,方家坟地,净是埋的屈死鬼呢。”
“可不咋的,我大白天从苇子湖走,一想方家坟地,头皮一炸一炸的,瘆的慌。”
“这年头,不就屈死鬼多吗,这也怨不得坟地有毛病。他们都是先死后埋,人死了,总得有块地皮埋他们不是,这也不能说是坟地凶险吧?”有人不服。
“不管咋说,这坟地里埋了这些屈死鬼,总不会成了风水宝地吧,反正我从苇子湖走过去,一想起方家坟地,心就吓得扑通扑通跳,总觉着背后有人跟着走似的,阴森森,一股寒气逼人。”
“若是这样,他们咋不找恶人报仇去?”
“不是不报,时候没到,时候一到,这仇就非报不可。”
“依你这说法,仗也不用打了,那些恶人,坏人都等着屈死鬼抓他们抵命就好了。”
“你这是抬杠,咋这么没见识呢,没听老人们说吗,鬼怕恶人,恶人坏事做多了,自有恶鬼找他们讨命,若是他气数未尽,鬼也拿他没办法。”
“这么说,鬼还是不如人厉害,一场仗打下来,真刀真枪对着干,死人一大片,都是屈死鬼,死的都是小伙子,他们不该是气数未尽吧,他们也不是恶贯满盈。”
“都别抬杠,人不是万能的,鬼更不是万能的,连神仙都不是万能的,自家小心活着,这才是正经道理。”有人做了精辟的解释。
杨秀活得焦躁不安。心里虽然疑惑,老是觉着陈远根没死,但那毕竟只是一个梦,连她自家也明白,其实那个梦不过是自家意念中所期盼的。她愿意相信人死了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儿等着阳世间的亲人早晚过去与他们相见、团聚。她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在阳世间积德做好事的人,到了阴曹地府,也定有个好的去处。
她在梦里去过方家坟地几次,那里是一幅画,那画里都是好人,儿子在好人堆里待着,便是亲爹娘照顾不了他,儿子也有依有靠。
也有骗不了自家的时候,所以她常从梦里醒过来,泪流满面,觉着自家执意去做这个梦是多么可怜。
把陈远根埋进方家坟地,她梦里又去了方家坟地。梦中还是那幅画。画里的人都在。怎么就没有远根,那忽隐忽现、躲躲闪闪的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