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胆小没本事,大事做不来,只想让媳妇跟着俺有饭吃,有衣穿,安安稳稳过日子,俺俩都知足。”
“能安安稳稳过日子,是最好的活法,谁家闺女跟了你,是她一辈子有福,不像我们,天天打打杀杀,今日活着,不定明日这条命就没了。家里老少跟着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您是有本事的人,多少大事等着您干,不像俺,小人物,一辈子活的没出息。”
“志孝,哥是个军人,军人就得打仗,打仗就会死人。哥这条命早就在阎王爷的生死簿上挂着,不定哪天,阎王爷在我名下打个勾,我就得阴间地府报到去……我父亲这辈子不易,我若没了,哥就把老父亲托付给你了。我也明白,大哥、二哥都忙,陪不了父亲,老人不缺吃喝穿戴,更不缺钱花,缺的就是没个亲人陪他,我们哥仨从心里感激你,有时我也想,你若真是郑家老四,算我父亲有福,算我们兄弟有福,算我们郑家有福。”郑洪涛越说越动感情。
“少爷,今日咋了,净说些让人伤心的话。郑家老少都有福,我跟着郑家沾光,我和媳妇也都有福,咱们都好好的,我没有兄弟姐妹,若您不嫌弃,俺拿您当亲哥一样看,可有一样,往后可别拿这些话吓唬俺。”方志孝也是情真意切。
“不是哥吓唬你,我这差事就这样,过去打鬼子,杀红了眼也不在乎,现今不一样了,咱打的人,和打咱的人,都是中国人,所以,战场上我就免不了有时心软,心一软,手也就软,可偏偏这就不是个让你心软手软的活儿。自古以来,打仗杀人当正经营生的,有几个死在自家炕头上。”
“少爷,老爷也天天牵挂着您……”
“打鬼子时,觉着活得踏实,战场上那真是扬眉吐气,可眼下我有点迷糊了,有时后悔,不该当这个军人,自家也不是见血眼红的人,说起来你也许不信,平日杀个鸡狗我都下不去手,可偏偏就干了这杀人染血的活儿。”
“找个机会退下来吧,退下来陪陪老人,老爷其实最牵挂的就是您,他虽然不说,但我能看得出来,每天让我给他读报纸,专拣国民党**打仗的消息读,读一遍,再读一遍,若干细节,再问一遍。”
“父子连心,我能不知道父亲牵挂我,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说了更让老人家伤心。我每次出去打仗,都来和父亲告别,每一次来,都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我害怕回来,怕来了这一回,就没有了下一回……”
“老三回来了。”
听见外间有人说话,家里那小媳妇已推了郑绪民从屋里走出来。郑洪涛忙过去,接过轮椅,把父亲推到大厅。
方志孝识趣,给这父子俩沏好茶,自家躲到墙角,继续看书,不打扰这父子俩说话。
“父亲,近些日子,我没空回来看您了……”
“有任务?”郑老爷子盯着他家老三,有些紧张。
“进攻渤海区,这回动作大,动用部队也多……”郑洪涛说给父亲。
这句话,方志孝听了个清清楚楚,他忽然就心跳的厉害。
渤海区又要打仗了……这回动作大,动用部队也多……
郑绪民一声长叹,方志孝忽然觉着那声叹气犹如自己的父亲。
渤海区又要打仗了……足足一下午,方志孝心里一直在想这件事。
国民党对解放区的全面进攻被粉碎后,从1947年3月中旬起,陆续调集94个旅对山东和陕北解放区实施重点进攻,其中以60个旅约45万兵力,重点进攻山东解放区。此后,鲁中、鲁南及苏北、淮北等地,**,学校,工厂,医院和伤病员,革命军人家属及部分老区群众,华野和两广纵队部队等,另外还有数以万计的荣誉军人及在莱芜战役等俘虏的国民党军官等,人数总计超过40万,陆续转移到渤海区,黄河以北的惠民、阳信滨县、沾化、利津等地的大小村庄,战争使得位于渤海区中心地带的,荒原大北洼成为了兵家重地,
复杂的斗争形势影响和考验着每一个生活在这一时期的人,战争仍在继续,大的战役投入的是千军万马,小的战场上也是炮声隆隆,子弹飞舞。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方志孝每天都在按照固定的生活程序,为郑家老爷子沏茶读报纸。陈远根和杨秀也是在这样的日子里,在孤岛种豆子,不过他们的生活很快就会因战争而受到影响。
下班时间一到,方志孝匆匆离开郑家。一路走着,他心里还是在惦量这件事。不知不觉,就到了田野的铺子里。见方志孝找上门来,田野觉得意外,想必方志孝遇上什么难事了,若不,他不会来这里找他。因为这是方志孝来天津安下家后,头一回来铺子里找他。
看着方志孝满脸心事的样子,田野一把拉了他,躲进后边屋里,急急地问他:“咋了,遇上啥事了?”
“郑家三少爷今日回家来看老爷子,我无意中听见他们爷俩说话了。”
田野立时意识到方志孝找他有大事要说:“你听见他们说什么了?”
“三少爷说近些日子他要出去打仗……”
“去哪儿?”
“渤海区。”
“还听见什么了?”
“他说这回动作大,动用部队也多……”
田野听他说完,又仔细问了他当时一些细节,然后重重一拳打在方志孝胸口上:“回家吧,楚梅等你呢。”
田野说完,顾不得方志孝,一个人急匆匆走了。
方志孝知道,自己听来的消息,定是对田野有大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足足一下午绷紧的那根弦,这时才松了一下。
方志孝往自己家走时,忽然觉得十分对不住郑洪涛。越这么想,脚步越沉。他细细体会中午郑洪涛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慢慢理解了一些他的迷茫、他的无奈,此时的自己,竟也觉得有一份与郑洪涛相似的迷茫和无奈。他期盼着郑洪涛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再回来和他称兄道弟,和他说些知己话。
方志孝每天都准时回家,今日迟了些,楚梅等不及,早已站在家门口等他。
“今日咋了,脸色这么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楚梅着急地问。
“今日走得早了些,街上转了一圈,有点累。”方志孝说着进了屋。
楚梅不解,咋看方志孝,都象是有心事的样子。
陈远根和杨秀的心情并没影响收成。天还是头顶那片天,地还是脚下这片地,风调雨顺,豆子收得还是那么好。庄家人忙秋收,正是干活不要命的时候,陈远根和杨秀起早带晚,连伤心和愁苦都暂时放下,一天下来,除去吃饭睡觉,就一直在地里忙着。
这天,陈远根和杨秀正在场上扬豆子,太阳很好,照在场上,场里豆子黄金山一样,粒粒饱满,阳光一照,闪着金光。
远处一个人朝这边走过来。
“远根……秀……”
听见喊声两人抬眼看时,那人已经走近了,是姜远征。
“姜大哥,你咋来了?”陈远根见姜远征来,十分高兴,扔下扫帚跑过去迎他。
“来看看你们,觉着你们豆子该收下来了,今年丰收,发财了吧。”姜远征说着,看着场上金山一样的豆子堆,两眼放光。
“今年雨水好,豆子收得好,估摸着得有几千斤吧。”
姜远征来,陈远根只顾高兴,没想别的。
杨秀心细,她觉着姜远征今日来,定准有事:“姜大哥,今日来,不是经意来看我们的吧,俺知道你可是大忙人。”
“秀,你这不没良心吗,日子久了不见,不许大哥想你们?”
“若是大哥真想我们,我们求之不得呢。我和远根在这大北洼里,无亲无故,断线的风筝一样在半空中飘着,飘得天高地远,也没人管没人问,就是飘到海里,飘到河里,大水冲走了,也没人打捞我们。”
姜远征一句话,让杨秀感动,也让她伤感。她对姜远征有一份特殊的感情,她无兄弟姐妹,从小一个人长得就孤单,自从认识姜远征,找到自家亲哥一样,心里孤单时,觉着他是一个依靠。在这大北洼待久了,虽是天天两口子在一起,也觉着没有多少话要说,也觉着心里孤独无依。
见杨秀伤感,陈远根心里也难受:“秀,你这是咋了,姜大哥来看咱,咱该高兴才是。打完场,我就带你回去,回去陪你去你爹娘那里,咱多住些日子。”
杨秀的话倒让姜远征觉着羞愧,甚至是有无地自容的感觉:“秀,哥真是对不起你和远根,帮不了你们,就连平时找点空来看看你们都做不到。今日来,哥真不是经意来看你们的,是又来麻烦你们的,我有事找你们帮忙。”
“您来这儿,我就知道有事,不是来陪我们说闲话的。有事能来找我们帮忙,也算是知己,不能是又让远根去渔家铺子送信吧,这回您可没让荆条茬子扎了脚。”
“这回不是来找远根送信,是来找你们借豆子。”
“借别的没有,豆子不用借,你拿口袋来装,要多少,装多少。”杨秀大方。
“你们这场上有多少,我借多少。”姜远征也不客气。
“借这么多,你养着多少口人,打算吃多少日子?”杨秀不信。
“我家人口多,个个饭量大。”
“你家人口多?家里养着兵呢,是吧?”杨秀明白姜远征这粮借去有大用处。
“秀,别问那么多,姜大哥要借,借给他就是了。”陈远根知道当兵吃粮的事不好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