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杨秀回红柳滩,陈远根先复员回来了,带着媳妇丁娥和几个月大的儿子陈念军回了红柳滩。
陈远根和丁娥回来,才发现过去自家住的三间屋早被父亲陈好占了。陈好的三间旧屋马大花占着,用来放一些零碎东西。
陈远根暂时在陈俊明家住着,等着家里人给他倒屋挪地方。
土改完成,陈家人只分到了地,没分到房。陈好心窄,见儿子带媳妇孙子回来,没觉着高兴,先觉着心里挤得慌,马大花更是怀里揣了刺猬一样。他们可以赖着不给杨秀倒房子,陈远根一家人回来,他们没理由不让陈远根回家。
“我不能搬回去住,柳树媳妇不讲理,住的近了,她天天骂我,不等老死病死,早被她骂死了。”陈好仗着大儿子好欺负,赖着不给陈远根倒房。
丁娥人老实,脾气好,不争不抢,只等着陈远根和家里人计较。
“柳树,你和马大花把爹屋里东西搬出来,我们不能一家人总住在俊明哥家,把屋倒出来,我们搬过来住。”陈远根再找柳树马大花商量。
“东西是爹让我们放进去的,屋是爹的,这话你和我说不着,我占的是爹的屋,不是你的屋。”
“爹的屋你占着,我的屋爹住着,我们一家住哪儿?”
“你住哪儿和我们说不着,王家财一个小院三间屋闲着,你从队伍上回来,找陈俊明去要,他不能不给你。”马大花替大伯哥出主意。
“那个小院庄里分给杨秀了,明年开春她带着孩子回来住。”
“杨秀有福,赶上好时候也就罢了,还净遇上你们这些好人。她杨秀嫁了,不能算是红柳滩人,凭啥来庄子里分房分地?哥,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眼子太好,当初她把你甩了,另嫁了人家,一转眼,闺女小子都有了,也不用风吹日晒穷巴结,一转眼屋也有了,院儿也有了,有了这份家业,再回头又找个男人回来陪她过日子,热热闹闹一家子,不能这世上好事都是她的吧,你凭啥不去和她争?”
“村里干部决定的事,我争不得,争也争不回来,我也不能去争。”
“你不去争、不去抢,那是心里还恋着杨秀呢,你有这心思可不能垫上我们家日子,我家房屋窄,你若是早回来占了这屋,不定俺还能分地主家两间好屋呢,当初就因为有爹这破屋用着,庄里才没分屋给俺,今日你来挤俺这破屋也行,把屋里东西搬出来,远远扔出去,哥和嫂子搬过来住,这些零碎东西我们也不要了,以后你家屋里吃饭去。我看着这个嫂子比杨秀老实,不会大鞭子抽我,我也就不怕她。”
陈远根气的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却拿马大花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们现在我家住着,房子的事咱慢慢想办法,千万别再去招惹马大花,那就是个滚刀肉,你若招她,她能把你拖屎坑里去。”
晚上陈远根对陈俊明说起来白天要房子的事,陈俊明也是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
“要说那马大花,就欠杨秀大鞭子抽她,你若和她讲理,长的也能说短了,方的她能说圆了,她不是能说会道,她是胡搅蛮缠,打滚碰头,大街上众人面前自家揪着头发装疯卖傻,啥法她都能使出来。”一提马大花,翠荣心里就替杨秀抱屈。
“真是这样,我也不敢去她近前住,住得近了,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说又不会说,骂又不会骂,打也打不过,日子长了,不得让她欺负死。”丁娥害怕马大花,不敢近前去惹她。
“听哥的,哪儿也别去,我家这南屋闲着,你们一家住着也不比你们自家那屋差,等几年日子过好了,咱另盖新的,不是怕马大花这泼皮娘们,真怕天长日久丁娥受她欺负。”
陈远根和陈俊明北屋里说话,丁娥抱了孩子要去南屋,翠荣随她一块儿出来。
屋里就剩了陈俊明和陈远根,俩人说话也就随便了很多。
“杨秀这两回来,没少受马大花气吧?”陈远根躲开了丁娥,想问问关于杨秀的一些事。
“气是受了一些,但她也没吃大亏,头一回你爹伙着马大花想卖杨秀,杨秀拖根烧火棍子撵的马大花满大街转,跑到自家屋里不敢出来。第二回杨秀带了哑巴回来,你爹抡着扁担要打杨秀,被我拦下了,杨秀生了些气,也没吃大亏。前些日子大车拉了俩孩子回来指名道姓要找你,我开会不在家,听你嫂子说,被庄里人说了些闲话。马大花想趁着机会打杨秀讨点便宜,结果让杨秀打了。”
“杨秀回来找过我?”
“她回红柳滩不找你还能找谁?”
“……找我又能咋的……眼下我也有了老婆孩子……”
“这个你放心,杨秀回来找你不为别的,她听说你又另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她也不哭不闹的,人家啥话不说,就是来庄里要几亩地,要个住的地方,这要求也不过分,眼下她虽不再是你们陈家人,也还算是咱红柳滩人,我和村里几个干部商量着,她得算是贫农,她和孩子的地分下了,王家财那小院也分给了她,让她离你们陈家远一点,也省得她回来后住得近,你爹和马大花一早一晚和她闹饥荒。”陈俊明是村干部,也算是陈远根和杨秀的朋友,对他们家的事,做的自然就周全些。
“你说杨秀这是啥命,嫁个哑巴就够委屈她了,咋还说死就死了?”
“我也觉着哑巴死的急呢,那回杨秀带他来庄里要地,我仔细看了,那哑巴细皮嫩肉的,不像是个能吃苦受累的庄稼人,经不起风吹雨打的样子,当时我就替杨秀觉着可惜,找这么个不成器的人,怕是杨秀要养他一辈子。不想这么快,那哑巴说没就没了,一阵风,一道影子似的,说没就没了……”陈俊明好似心里有疑惑。
“上回我去孤岛找杨秀,她就干脆没让我见那个哑巴的面,也没让我进窝棚里见她爹娘一面,有啥事瞒着似的……”陈远根心里也有疑惑。
“杨秀生的这俩孩子不能是你的吧?”
“这绝对不是,日子对不上号呢。”
“那就不用瞎猜了,孩子都生了,哑巴就是真的。”
“孩子你见过?”
“见过,人家杨秀命好,一胎生了两个,闺女小子都有了。”一提杨秀那俩孩子,陈俊明就有些激动。
“两个孩子是讨人喜欢,也够杨秀操心受累的,我们家这一个,丁娥还觉着累得慌呢。”
“眼下她爹娘帮她带着,若是日后回来,大家能帮都帮着点吧。”
两个人说了一些闲话,陈远根说要出去庄里串个门子,陈俊明不陪他。陈远根一个人来到街上,心里空落落的,一时竟不知去谁家才好。走街串胡同转了一阵子,陈远根最终走到了方明奎家。
方明奎一见陈远根就哭了,见方家叔哭,陈远根也哭了。
两家相伴着在孤岛种地时,陈远根、杨秀天天活得无忧无虑,无论地里活多忙、多累,他们都满脸喜色,浑身朝气蓬勃,阳光灿烂。方家老俩虽历劫历难,心里总是还有指望、有盼头,那时他们亲如一家,都盼着明日的日子会更好。
活到今日,陈远根虽还年轻,心却老了一样,平添了若干心事,经历了若干灾难一样。
家人不和睦,他有苦难言。
更揪他心的是杨秀。
“远根,你是回来了,秀呢……”
方明奎伤心。往日里自家伤心,曾是多么兴盛的一大家子,几年的工夫,儿子们说没都没了,老大**都死了,今生今世见不着了,老三方志孝是还活着,可他给方家祖宗丢脸,成了**杀人犯,这比死去的儿子们更让方明奎心伤、心痛,他甚至希望他家老三也像老大**一样死在敌人手里,如是那样他也就认命了。可方志孝不忠、不孝,最终给他家祖宗脸上抹黑。彻底打垮了方明奎的是他家老三方志孝,如不是家里有个疯老婆子志孝娘拖累,方明奎早死若干回了。眼下活着也是生不如死。今日一见陈远根,暂时忘了自家伤痛。
“叔……我该咋办呢……我把秀给丢了……”
陈远根在家人面前没哭一声,在庄乡面前也没哭一声,甚至在陈俊明家也没哭一声,进门一见方家叔,他就忍不住了,眼泪哗哗往下流,方明奎一说起杨秀,更让陈远根痛不欲生,失声痛哭。
“谁回来了,是志孝吗?”
志孝娘早早就倒在炕上睡下了,这时听见有人哭,迷迷糊糊坐起来,揉着眼睛问是不是志孝。
“睡吧,不是志孝,志孝明日才回来呢。”方明奎轻声细语,哄着志孝娘又睡下。
“婶子还是这样?”听见方家婶子醒过来,陈远根止住哭。
“这样更好,不愁不忧的,活的心里轻快些,我就怕她哪天醒过来。”
“叔,上回来,心里惦记着杨秀,也没顾得上好好陪您说说话,心里怨我吧?”
“不怨你,你也不容易,死里逃生是大好事,偏偏杨秀又弄出那么一桩事,让你心里憋屈。这事若是从根本上说起来,也怪不得杨秀,你没音没信杨秀不等你那是怪她,人家弄个死尸来骗她,全庄子人知道你死了,杨秀孤零零活的没有一点指望。叔过的是这种日子,知道这没指望的日子白天夜里有多么难熬,光是日子难熬也就罢了,杨秀年轻,你爹和你那弟媳妇还算计着要拿她卖钱花,这就怪不得杨秀了。叔也替她寻思过,当时她也就两条路能走,要不死了去找你,要不就嫁个人家重新过日子,秀走到这一步不易,咱谁都不能怨她。”
“叔,我不怨她,就是想着她命不济,我这心里才疼的慌……”
“叔这日子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在家守着你这疯婶子,轻易不出门,秀来庄子里两回,我都没见她,心里怪想她的。”
“俊明哥说庄里给她分了地,分了屋,明年开春天暖了,她就带着孩子回来住。”
“一些事俊明也都对我说了,秀也是命苦,嫁个哑巴还这么年轻轻死了,给她留下两个孩子,够她这辈子累的,她若是回来庄子里住着,能帮多帮她一些。”
“叔,志孝的事让您……”方志孝的事不提好似躲不过去,提起来陈远根也不知该咋说是好。
“日子久了,叔也想明白了,到了这个岁数,陪着你这疯婶子活一天算一天吧,你婶子这辈子跟着我不易,我不能让她屈死了,她迷迷糊糊活一天,我就陪她一天……”
“志孝的事,到底弄明白了没?”
“前些日子天津来人看我们老俩。来的人不是代表政府来的,他叫田野,是老大志仁的同学,也是朋友,志孝去天津也是投奔他去的,他说志孝立下过大功,救了一大批人,后来他做的事被国民党发现了,抓了他,杀人的事是志孝亲笔写信告诉的田野,这事应该是真的。可是究竟是真是假,也没有别的证据,他去台湾应该是真的,若不,这么长日子了,他不能连个音信都没有。”
“志孝媳妇到底咋回事?”陈远根再问。
“志孝出事后,天津地下党组织专门派人回来送志孝媳妇去八大组,半路上遇着土匪,志孝媳妇和接她的人跑散了,后来人家去找,没找见人,只在潮水沟的冰缝里找见了她随身带的箱子。那媳妇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跟着我家志孝一天安稳日子没过上,最终掉进冰缝里淹死了……”
“尸首到底找到没有?”
“听说她娘家人去打捞了,也没捞着……”
“媳妇不能是随志孝一起去了台湾吧?”
“这不可能,田野亲自送她上的车,眼看着她回的渤海区。送她的人,接她的人都还在呢,就连她自家带回来的箱子也找到了。”
“这么说起来,志孝媳妇……”陈远根不愿相信这些都是真的。
“志孝眼下是死是活不知道,他媳妇真的是死了。”
“叔,志孝暂时回不来咱慢慢等他,我这不回来了吗,有我在,和志孝一样,以后有啥事使唤我,尽管说。”
“行,你这一回来,我也算多了一个依靠,日后有些事,少不得麻烦你和俊明。还有,近前没个闺女,心里空的慌,我也盼着秀回来,若是秀回来了,有你们在,我比起那有儿有女的也不差多少。”
“等着吧,她一准能回来。”